鳳延寧總算回了幾分心神。
轉(zhuǎn)過頭來。
鳳延寧其實(shí)長得很好看,繼承了鳳帝的明朗輪廓和文妃的柔和五官,尤其是這一雙漂亮眼睛。
眼尾細(xì)長,微微上挑,內(nèi)眼角內(nèi)勾著,看人的時候里頭像是有鉤子在撓人,又是十二三歲初長成的年紀(jì),學(xué)有所成,腹有詩書,更兼容一股介乎于幼稚孩童與貴族少女之間的別樣風(fēng)情。
鳳朝的男女識事都早,又同在一個學(xué)府,遇見這樣皮囊與靈魂皆是萬里挑一的可人兒,當(dāng)然得捧著,不遺余力。
畢竟鳳朝自開朝以來,就從未有過什么駙馬不可參政的規(guī)矩。
就是不知道,美人內(nèi)里再有才華,如果沒了這神來之筆的一雙眼睛,他們還會不會再簇?fù)碓邙P延寧跟前鞍前馬后,趨之若鶩。
好想知道吶。
鳳還朝思索著,手下意識就落在了漆墨描金青木案幾上,屈起尾指,輕叩。
一下。一下。
鳳延寧不疑有他,聽見鳳還朝問,她面色不變,痛快承認(rèn)了,只眼底劃過一絲難明的異色。
她手搭在木桿上,纖腰楚楚,形如弱柳扶風(fēng),啟唇笑道,“文試最后,先生以‘北覚國風(fēng)物人情’做題,讓考生隨堂作詩,我也是情急之下就作出了這首詩,哪想當(dāng)場便得了頭名了?!?p> 語氣里,隱隱有壓抑不住的得意。
就是再得父皇偏寵又如何,她一樣是天家貴女,眾公主之長,受多少世家女兒追捧,又受多少公子學(xué)士青睞。
鳳朝向來崇文尚武,她如今在學(xué)府里遇到同窗,別人也不再是口頭上稱她為公主,而是自發(fā)的換成了學(xué)子間對于天驕才有的尊稱。
這一切,居然都是因?yàn)橐皇自姟?p> 隨即,鳳延寧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但很快又端出一副謙虛的表情來,整張臉顯得有些扭曲,難看得很。
只是她自己不自知罷了。
鳳還朝也不拆穿,看戲就是看戲,哪有干涉戲中人物裝模作樣的閑情逸致。
她玩完了碟子扔到一旁,又開始玩青桐的衣袖,還湊近了嗅嗅,笑著道,“四皇姐自謙,這詩很好,坊間傳其奇麗瑰異,有大氣魄,只是四皇姐,你生長皆在鳳陵城,從未到過北覚,竟也能做出如此,符合北地風(fēng)物人情,氣勢磅礴的詩來,孤實(shí)在佩服?!?p> 鳳延寧面色驕傲道,“青鳳大陸廣闊無邊,又怎么可能哪里都去上一趟,只不過堂上老師講過北覚國的地理志,我也就略記得一些罷了?!?p> “哦,這樣啊?!?p> “自然。”
話語間隙,兩人都是望向遠(yuǎn)處,各懷心思,暗藏鬼胎。
只看誰先從茂密叢林間的春日綠蔭里轉(zhuǎn)過神來了。
日頭慢慢升起,天光大亮。
那邊鳳后與齊妃、文妃還有幾個世家朝臣的貴婦一起,正拿著各家待出閣女兒的小相,說起哪家的女兒繡工好,琴棋通,哪家的女兒又賢惠孝順,知書識禮,將來要是去了婆家,定是極好的的當(dāng)家主母云云。
有青衫宮婢陸續(xù)登臺,隔一個時辰就端上來新的糕點(diǎn)小食替換,還有應(yīng)時果釀,都溫著,隱隱有果香彌漫看臺。
看臺之上,臨近欄桿處的木幾上。
青桐把袖子從鳳還朝魔爪下抽出來,再把從清華殿帶來的茶具在木幾上鋪開,擺放齊整。
自家小殿下一向有喝下午茶的習(xí)慣,看看時間也差不多,那就開始烹茶罷。
青桐手里擺出來的,是御窯燒制的一應(yīng)茶具,爐、鑷、勺、碟、罐、壺以及鳳還朝手上此刻捧著的天青瓷茶盞都是一個窯里頭同時成套燒出來的,篆有‘還朝’銘文。
這一套茶具,是鳳帝特批給送御窯燒制的,不可販賣典當(dāng)。
如果有不長眼的宮人拿去當(dāng)鋪或售予他人,買賣雙方都是要獲罪三族的。
沒人敢冒這個大不韙。
等茶好了,去了頭遍,鳳還朝也不說請鳳延寧喝茶,自顧自的就端起青桐遞過來的天青茶盞。
不緊不慢輕啜一口,閉眼細(xì)品一會兒,笑彎了眼睫道,“不愧是青桐,茶煮的愈來愈,好了?!?p> 轉(zhuǎn)頭又看向鳳延寧,語氣軟糯糯的,“對了四皇姐,這首詩除去描景,表明北地自然風(fēng)光的,奇麗雄渾,就沒別的了么?”
這話聽著像是無心。
鳳延寧把視線從鳳還朝手里的茶盞艱難移開,望著鳳還朝笑得燦爛的眼睛,不明白這一問的緣由。
鳳還朝回望,不置可否,只頰邊兩個梨渦里都漾出了滿滿的笑意。
自然風(fēng)光?
雄渾壯麗?
這么恬不知恥的斷章取義真的好么。
她也不怕岑參老夫子從地球唐代的墳堆里爬出來,吐她一臉的唾沫星子。
叢林里忽然響起了一陣銅鈴聲響,由遠(yuǎn)及近,鳳還朝漫不經(jīng)心的瞟了一眼,就又收回來。
[哥哥沒事?]
[人沒事,快出來了。]
[父皇那邊呢,有動靜了嗎?]
[嗯,他們確實(shí)動手了。]
[多少人?]
[十幾個,背著箭筒,外面黑衣打扮,但里面穿著東宮衛(wèi)特有的內(nèi)甲,看樣子你猜的沒錯,那群人是想借著刺殺你父皇的名義,然后嫁禍給你哥。]
呵,果然,就算重生而來,改變了一些事情發(fā)展軌跡,可歷史的大潮流不會改變,有些情節(jié)也根本避免不了。
她屈了屈尾指,[舅舅呢?]
[已經(jīng)就位了。]
[那就好。]
鳳還朝捏著茶盞邊沿,瑩白指節(jié)溫涼,微微偏頭,眼角余光觸及欄桿邊故作清高迎風(fēng)而立的鳳延寧的脖頸,底下血涌奔流的炙熱,隱秘的,勾唇一笑。
這就要開始了么。
因?yàn)榘樯?,只要距離不是太遠(yuǎn),她跟白大寶的神識就能夠直接傳達(dá)消息。
要是太遠(yuǎn)了,比如她在鳳宮,白大寶去了穆府,這樣的距離就不可以了。
此刻,白大寶輕靈的在叢林間騰轉(zhuǎn)跳躍,一剎現(xiàn)身,自樹木間跳上禁衛(wèi)軍手扶的彩旗桿子橫杠上,四處望了望。
有了目標(biāo)。
祭祀臺上,跪坐在鳳神像下念禱文,捧著三足鳳鼎的老祭司眼角抽了抽,知道禍從天降,避也避不開。
白大寶就這么大喇喇的跳到了他肩膀上,腳掌在他雪白衣袍上落下四個不怎么清晰的灰梅花印子,也不知道從哪個角疙瘩里?;貋淼?,還在他耳邊發(fā)出一聲毫不客氣的嘲笑。
“喵嗚~”
這就是那只妖孽養(yǎng)出來的小妖孽,都一個性子,睚眥必報(bào),得罪不得啊。
嘗一口小魚干都能被記恨這么久,也是夠了。
此時此刻,老祭司很有念佛號的沖動。
看臺上。
鳳還朝哭笑不得的搖搖頭,招了招手,[回來]。
“喵嗚~”
白大寶仰起頭,從鼻子里哼出一股不屑一顧的鼻音,在老祭司的雪白衣袍上又踩了幾腳,這才一躍上了看臺欄桿。
叮鈴。
叮鈴。
聽得鳳延寧一陣心煩氣躁。
她不著痕跡的往一邊躲了躲,不想被白大寶給弄臟了自己才做好的綾羅細(xì)衫。
鳳還朝就直接的多了,一個挑眉,再一揮手,白大寶就被她一巴掌華麗麗的拍倒在了青桐懷里。
[有話說話,別再撲過來,孤嫌棄。]
有老神棍在先,她可不想成為下一個被烙梅花印的倒霉蛋。
倒霉蛋青桐:……殿下這一手甩貓的動作簡直不要太順暢了,等等,阿寶大人是從哪個方向被丟過來的來著,是不是經(jīng)過了茶壺上方?額,這茶還能端給殿下喝嗎?該不會落灰塵了吧?
好想倒掉重新煮一壺咋辦。
白大寶抓著青桐袖子,蜷縮在她懷里瑟瑟發(fā)抖,根本沒注意到青桐眼里的萬千糾結(jié)。
[死女人……本君……要告你虐待!]
[哦?那你倒是去找呀,孤不攔著哦,小胖胖~]
尾音上揚(yáng),惡作劇的意味簡直不要太明顯,偏偏某只還就吃這一套。
白大寶一陣腿軟,兩只爪子都捂著自己毛茸茸的貓臉,[死女人,你再調(diào)戲本君看看,本君就——]
[就怎樣?找新歡嘛小胖胖~?]
鳳還朝笑得眉眼彎彎,手伸過案幾,在他雪白毛絨的腦袋上拍了拍,[好了,不與你鬧了,有正事呢。]
她抬起眼皮來,懶懶看了一眼把自己縮到看臺盤紋柱子一角的鳳延寧,微微一笑,頰邊梨渦淺淺,溫暖明媚。
“四皇姐——”
鳳還朝語調(diào)軟糯,慢悠悠,笑盈盈,像是在說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樣。
“什么?”
“這詩應(yīng)該,還沒寫完吧,剩下的幾句,四皇姐就不要,藏著掖著了,說給孤聽聽,這首《白雪歌》實(shí)在是好,只是孤每每念到這‘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就總有一種,缺少后續(xù)的感覺。”
鳳延寧愣住了,視線也從叢林間收回來。
詩沒寫完?
不、怎么可能!
那方石壁上刻的明明只有四句,怎么可能沒寫完??!
一邊想著不可能,一邊卻越來越覺得確是如此,可是如果《白雪歌》真的不止這四句,剩下的會是什么呢?
之前,師長同窗有心悅詩道的,也曾問過她是否有后續(xù),都被她一一否決了。
她不敢想象,如果鳳還朝一語成讖……
鳳延寧臉色一剎蒼白,扶著欄桿搖搖欲墜。
鳳還朝從青桐手中接過擦拭干凈的白大寶,喝著茶,就這么靜靜的欣賞著,慢慢地,嘴角揚(yáng)起一絲孩子氣的頑劣弧度。
鳳延寧卻想起來前段時間,還未開學(xué)。
一日昏黃,天空暗沉的像禁衛(wèi)軍面具上的那種漆墨,她路過御花園,在青池邊不小心滑倒,摔進(jìn)了池子里。
掙扎時,在湖壁淤泥間手指就勾住了一只殘破錦囊,等被擅水的嬤嬤救上來后,她回到自己殿里,才想起來這件事。
出于好奇,她打開了錦囊,里面只有一方寸長石壁,上面刻著四句詩,無頭無尾。
她只看一眼就驚為天作,自拿主張給取了詩名,是為《白雪歌》。
暗訪之下,又發(fā)現(xiàn)這首詩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詩經(jīng)里,竟是無主之物。
她欣喜若狂,但又沒有聲張,始終藏著掖著,不肯人望見。
可開學(xué)堂試,夫子給出的文試第一的獎勵是去男子學(xué)院旁聽大儒授課。
大儒不大儒的她不在乎,只是一想到可以去書院另一邊,見到自己想見到的人,她一時沖動,張口就念了出來。
效果出奇地好。
剛開始她還推說并非自己所作,只是偶然得知,人人只當(dāng)她謙虛,后來她是見開學(xué)一個多月過去了,這首詩也傳遍鳳陵城,確無人站出來認(rèn)領(lǐng),她也就慢慢的放下心來了。
別人再問,她笑而不語,只當(dāng)默認(rèn)。
現(xiàn)在她自己都快要以為這首詩是自己寫出來的了,鳳還朝卻又來了這么一問。
她仔細(xì)觀察著鳳還朝的表情,慢慢道,“是么,七妹一定是多想了,這首詩只有四句,確沒別的了?!?p> 鳳還朝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聲嗯,依然笑盈盈的端起茶盞輕啜一口。
突然。
獵場平地上響起了陣陣喧鬧聲。
接著是快速行動之間禁衛(wèi)軍的鐵甲摩挲聲。
山雨欲來。
鳳還朝瞇起眼睛,就看到鳳延寧搭在欄桿上的手微微一顫,臉都蒼白了起來。
她眼神里閃過很多復(fù)雜的情緒,分不清楚是擔(dān)憂多一點(diǎn),還是害怕多一點(diǎn)。
但唯獨(dú),沒有意外。
果然,這件事和文妃,甚至是朝堂之上位列三公的御史臺的最高長官文楨,文大夫脫不了干系了。
[大胖,過去看看。]
“喵嗚~”
知道事態(tài)緊急,白大寶不反抗了,從她懷里跳出來,躍下了看臺,奔入了營帳里。
這邊看臺上的王公大臣已經(jīng)慌不擇路,紛紛往營帳趕,跑下臺來的有好幾個官帽都跑掉了都不自知。
“陛下呢,陛下現(xiàn)在哪里?”
“刺客可抓到了?陛下圣體安康否?”
“陛下無礙,已經(jīng)到了大營皇帳,正指派禁衛(wèi)軍抓刺客呢,堂堂鳳陵國都,竟有賊人膽敢攜兇器潛入獵場,妄圖行刺陛下!活膩味了是??!”
龍旗營帳前,內(nèi)侍總管安在來挑開帳簾出來,面白無須,說話聲音卻有異于尋常內(nèi)侍尖聲細(xì)氣,而是如正常的中年男子般,中氣十足。
“諸位大人放心,步侯爺替陛下挨了致命的一箭,隨行御醫(yī)正在里頭給步侯爺醫(yī)治,楚老也很快趕至,一切都會無礙的。”
“此次禁衛(wèi)軍失職,請罪之前萬望將刺客悉數(shù)捕獲,帶至御前,陛下自會處置,現(xiàn)在著人去請鳳后過來?!?p> 吩咐了一聲后,內(nèi)侍總管冷目掃視周圍,根本沒看到一道雪白的影子無聲無息的潛入了皇帳。
王公大臣們紛紛站在皇帳外等候消息。
有內(nèi)侍搬來椅凳,更有宮婢撐起簾幕遮蓋日光風(fēng)沙。
但沒一個人就真敢坐下,寧愿汗流浹背的干等著,就怕里頭萬一出了什么事,自己被拉出來殺雞儆猴,做了鳳帝盛怒之下的無辜亡魂。
這邊,收到消息的鳳后已經(jīng)站了起身。
而齊妃一聽到鳳帝遇刺,步宴林舍身救人的消息,驚慌之下什么都顧不上了,面色煞白的撲過去抓住鳳后的衣袍。
“姐姐!陛下他、妾的胞弟——”
鳳后端默看她一眼,沒斥責(zé)齊妃的失禮。
她讓青榕扶齊妃起身,鳳目掃視一圈,冷靜道,“陛下無事,國舅爺也會無事的,諸位夫人請帶好自家女眷留在這里等待消息,文妃留下來看顧她們,齊妃隨本宮一同過去?!?p> “遵?!?p> 青衣漂染的文妃起身,步搖微微搖曳,盈盈下拜,臉上帶著擔(dān)心不已的笑容。
鳳還朝邁著小步子,啪嗒啪嗒奔上前,撲進(jìn)鳳后懷里,“母后,兒臣也要去,去看父皇!”
鳳后點(diǎn)點(diǎn)頭,牽著她一同往皇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