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連續(xù)奔走了半月,中途停了幾次,終于在一處山腳酒肆下停下。
車夫是楊雨新安排的楊家人,是個中年男人,為人憨厚,喜歡笑,臉上有道傷疤,一問他就說是小時候愛騎馬,馬蹄子踢的。車夫是個老實人,有些畏懼馬車里的仙師,小半個月以來都沒有搭過一句話。倒是那個同樣是江淮土生土長的小道士,更對車夫胃口。所以小道士索性不在車廂中,直接出來坐在車板兒上,當然還跟著一個小尾巴。
崆松不愧是修道多年的修士,心性沉穩(wěn),自從江淮城出來以后,就一直靜心修道,偶爾會空出時間來給那對男女傳道。男子名喚金經,待人謙遜有禮,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就已經是練氣七品的境界,除了車夫之外,與張青渡交談最多的便是他。女子叫做素琴,模樣中上等,勝在素雅寧靜,是個話語不多的女子,與那金經是青梅竹馬的道侶。
兩人都是崆松的嫡傳弟子,自小便跟隨崆松修道,在玄天宗之內,也算一等一的天才。
不過三人都未曾顯露過修為,一場游行下來,就真的如同世俗富商一般,且看且過且行。直到到了這座山腳,看到那座酒肆。
張青渡正在車板上與車夫侃侃而談。
“左叔,你這名兒取得大呀!莫非祖上也出過夫子?左規(guī),左規(guī),左規(guī)右矩,讀書人就注重個規(guī)矩,一半壓在你名字上了?!?p> 車夫左規(guī)搖了搖頭,摸了摸后腦勺,看著也是一臉疑惑的楊念安,憨厚的笑道:“哪里的事兒,我家父母走的早,以前就知道了有個小名,名字是我自個兒取的,沒讀過書,覺得這兩字好看,就取了這么個名字。”
“好看?”楊念安呆呆開口,似乎覺得這個理由有些荒誕。
左規(guī)很認真的點了點頭,用粗糙的手憑空劃了幾下,就當是“左規(guī)”二字了,只是筆畫不對,字也凌亂,笑道:“好看的?!?p> 楊念安看著左規(guī)的笑容,善意的笑了笑。
“是很好看!”
張青渡附議道:“小咕嚕球有眼光!!”壓下心中震驚,深深的看了一眼憨厚的漢子。
左規(guī)習慣性的摸了摸后腦勺,有些不好意思。
馬車停在酒肆旁,迎來一個酒小二,好像與崆松道長是熟客了,隔著老遠就叫道:“老吳!老吳!”
崆松道人下了馬車,有些無奈,金經面帶微笑,就連沉默寡言的素琴也難得的露出笑容。
幾人進入酒肆中,那個小二一把攬過崆松道長的肩膀,低聲道:“老吳,這次去的長??!說道說道,都去世俗見著了些啥?我在這這些年閑出味兒來了!”
崆松也不介意酒小二的非禮舉動,笑著搖搖頭。
酒小二有些遺憾,一眼看到了跟在三人身后的張青渡與楊念安,目光放在張青渡身上,眼瞅著那身道袍,一驚一乍道:“你是來玄天宗拜師的?老吳下山就是去找你來著,不像啊不像,莫非是這個小女娃?”
張青渡點了點頭,這哥們兒看自己一臉同道中人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兒?秉著相逢就是友的原則,張青善意的笑了笑,卻不曾想酒小二打蛇隨棍上,三步并做兩步走到張青渡旁邊,看著那身破爛道袍,唉聲嘆氣道:“估摸著兄弟你也與我一樣沒什么修行天賦,上山估計又要下山。不如別去了,老哥這兒缺個下手,我看你模樣實誠,不如跟著我干得了,你別看老哥我如今落魄,總有一天老哥我憑本事也得闖過護山陣法,上山求道!到時候這酒肆就交由你打理了!”
楊念安膛目結舌,都快要覺得這人與青渡哥哥是早已經認識的舊友了。
張青渡望著這座茅草木棍搭建的酒肆,比自己那座道觀還來的寒酸,尷尬的笑笑。更讓酒小二認定此人人品信得過,若是簡簡單單就答應了,豈不是對不起我這苦心經營多年的酒肆?
金經無奈笑了笑,開口替張青渡解了圍。
“好了,陳十三,張小兄弟是上隨著楊念安上山求道的,你就別打你的小算盤了?!?p> 陳十三垂頭喪氣,大聲嘆道命運不公,怎的我陳十三就上不得山,求不得道喲!
崆松道長沒好氣的說道:“去抬酒去!”
“好勒!”
陳十三聞言一個激靈,往一處釀酒處的深譚跑去。
幾人這才圍著一張小桌子坐下,張青渡呼喚了兩聲左規(guī),中年人就在外面陰涼處擺了擺手,示意不進去了,怎么能和仙長一同落座,隔著遠些沾沾仙氣就好了。張青渡也不勉強,舀了一瓢水出去遞給左規(guī),給他塞了些銀子,用外人聽不到的聲音說道:“左叔你可別不收,我怎么著也是隨你家小姐上山求道的人了,這些紅白之物以后難說還用不用得著,你就先用著便是,以后萬一我灰溜溜下山,再來找你也行的?!?p> 粗糙漢子神色為難,還是抵不過少年道人的道理,又怕兩人推搡惹惱了里面坐著的仙人,雖然知曉他們不會為難小姐,不過張小弟也沒什么來頭,小姐修行總歸會有顧不上的時候,只好收下了銀子,已經打定注意這些銀子分文不用,若是小道士以后修行不成下了山,再盡數歸還便是了。
玄天宗師徒幾人皆是修行中人,自然都看得清張青渡的舉動,也未曾多說些什么,只是寡言的素琴看向張青渡的目光要和善了些。
看到張青渡欲言又止,金經笑道:“剛才那小二呀,在山下有許多年了,很小的時候就在這了,一心就想著上山求道,可是天賦實在………”說道這里,眼神不忍的看了一眼張青渡,好像兩人天賦相差無幾。
張青渡豁達笑道:“實在差勁?!?p> 素琴難得開口接話,“其實他爹與師尊是舊友,早些年也曾上過山,只是天賦也只是平平而已,后來被魔教之人所殺,留下了這么個兒子,也就不了了之了。此生登高修行無望了?!?p> 張青渡眉頭微皺,在幾人看來便是擔憂自己的前路,不過此時張青渡卻是在仔細思索,修為不在,眼光還在。那陳十三天賦之高,有些嚇人,顯然是被一個境界高的可怕的人直接屏蔽天機,才不顯于世,不然這小小的玄天宗,還真容不下這條蓋世真龍!甚好甚好,有趣的很了!
修為高絕已至洞虛境的崆松道長沉默不語,閉目養(yǎng)神。
幾人安靜下來,金經便繼續(xù)與楊念安和張青渡講些上山事宜,此處已至玄天宗山腳,山名百月,傳聞有上古仙人以鏡攝取月魄,照耀天地百日,去除邪祟,方得此名。
玄天宗隸屬于道門下宗,位于大楚北境,乃是大楚道門八宗之一。
楊念安的師尊是玄天宗上代宗主,冰紫川。是崆松與如今玄天宗宗主的師尊。
不過崆松道人一路而來,竟然很少與這個算是師尊關門弟子的小師妹言談,大概是性子使然,偶爾聊聊,也是些修行事宜。反倒是素琴,極為喜歡這個生的閉月羞花的小師叔,但凡有任何楊念安不解之處,必然最先解答。
“來咯來咯!上好的寒釀松花酒!”
陳十三提著一個冒著冷氣的酒罐跑來,到了門口不忘與如門神般的左規(guī)打了個招呼。
金經聳了聳鼻子聞著酒味兒,卻被素琴微微凝目瞪了一眼,金經笑的開懷,我有素琴,萬般仙釀不醉人了。臉上卻是一副苦色,這個在玄天宗素有心性修行二者最穩(wěn)之稱的崆松大弟子,只有在素琴面前,才會是這副模樣。
素琴看著服軟的男人,有些心軟,說道:“少喝些!”
金經重重點了點頭,笑道:“酒乃杯中金,張小兄弟,可否飲酒?”
張青渡聞著傳來的酒香,確實一絕,說道:“酒量不好,酒品不差?!?p> 金經拍了拍腿,笑道:“好個酒量不好酒品不差!在外面的車夫大哥,也進來喝上一口解解暑?謝過你送這一路啦!也算幫你餞行!”
中年男人雙手不知放在何處,有些不自然,張青渡接著開口道:“左叔,就當送我上山修道了?!?p> 男人點了點頭,冒著膽子進來坐下,雖然知道幾位仙長都是好人,不過這一處小酒肆,對男人而言就是那皇家宮殿,修羅刑場。
金經剛要打開酒壇子,陳十三以迅雷之勢縮回,大拇指與食指相觸,來回摩挲。
金經笑著說了一句俗氣,便隨手丟出一個錢袋子,也不去管里面有多少,反正買酒夠夠的了。
陳十三笑逐顏開,一邊說著金老爺大方,一遍用一根木棍撬開壇口,一股清寒醇香的氣味彌漫而出,滲透在這酒肆中。
又取來四個竹杯,先用熱水洗杯一二,又放置寒潭水中涼透,才將壇中松花酒倒出,鄉(xiāng)下漢子只知道趕馬車的左規(guī)哪里見過如此講究的東西,一時之間竟然是不敢開口飲酒。
素琴看著四個身份截然不同的男人坐在一堆瞅著那杯中酒,皺了皺眉頭,便拉起楊念安出去游山玩水了。
等素琴走后,金經笑道:“飲盡杯中酒,便且上山入世俗。”
張青渡看著意氣風發(fā)的男子,瞇了瞇眼,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修道天才,或許前期不顯,勝在心靜自然,厚積薄發(fā)就有的看頭了。
良久,陳十三醉醺醺的倒在桌子上,崆松其實極為在意這位老友的兒子,使出一道清心法決為陳十三穩(wěn)體固心,這些年來其實崆松一直如此,只是從未見成效,陳十三的天賦實在低微,不過崆松也未曾懈怠過。
金經沒有將酒氣排除體外,就那么爛醉如泥的癱倒在地,反倒是張青渡,飲酒不多,只是將金經扶起坐下,崆松對自己這個第一寄予厚望,卻又不愿意過于試壓,隨他去。張青渡都不得不承認,崆松修為不如何,為人師者,的確不錯。
對求個自然順心的金經放任,對嚴于克己的素琴略微苛刻,對楊念安這個懵懵懂懂的小師侄潛移默化,從未有過一次正式的代師傳道。
素琴剛到門外,一身酒氣的金經立刻散去自身酒氣,溫文爾雅。素雅無奈笑了笑,白了白眼,說道:“師尊,上山了?!?p> 幾人步行來到山腳石梯處,崆松莫名問道:“金經,此去六千里,如何?!?p> 金經目光淡然,一股壓抑許久的屏障破開,笑道:“只覺不夠,才入八品?!?p> 崆松笑道:“修道路遠,這就上山?!?p> 一手倒扣,雙手結印,身前石梯豁然開朗,一步往前踏去,便自行上升,其余幾人隨即跟上,楊念安好奇的左顧右盼,看著臺階升高,四周草木蔥綠,過眼云煙。
一輛馬車往來時的方向往南而去,有個漢子在車上與小道士道別。
張青渡瞇著眼,望著那個方向,手中不自覺的重復了一下左規(guī)寫的那兩個字,剛才在所有人不曾察覺之間,偷偷卜了一卦,龜殼竟然碎去大半,不知何時才能修復。
張青渡有些感慨,好嘛,別人游歷機遇多多。小道難得出門一次,可是給了大大的驚訝。
不過張青渡有些期待,此次推演絕對不錯,修道者白駒過隙,三百年大限,百年才過去三分之一而已。
這個如今貨真價實的一介車夫,竟然會做到前無古人之事。
天下劍術歸左??!
或許便是因為那“左規(guī)”好看?手中又重復了一道那兩個字,如此看來,小道還是賺了。
石梯緩緩上升,入云中又出云中,一座座宏偉的建筑立在眼前,離眾人最近處,四根柱子撐起一塊牌匾。
玄天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