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后,孔騰仍要去田野,周尋跟著,兩人剛出寨子,孔世成、孔世業(yè)跟上來了,都扛著鋤頭,說去松松土,走了一小段,孔青虬也來了,開玩笑說不能落下他,他也算一個壯勞力??昨v看了看他們,沒說什么,繼續(xù)走路。
孔青虬湊到孔騰身邊,說,大伯,接下只要我們在家,就會來松松土,打理一下地,你多教我們。世業(yè)時間可能少點,他還要準備婚禮的事嘛。
孔騰只是點點頭。
幾個人在田里揮著鋤頭,周尋拿孔青虬的鋤頭也胡亂揮一陣,汗立即下來了,孔騰一直蹲在田邊,抽著煙,他的目光隱在煙霧后,弄不清他有沒有看田里幾個忙活的小伙子。周尋把鋤頭還給孔青虬,到孔騰身邊蹲下,發(fā)現(xiàn)他半揪著眉,悶悶的樣子。
伯父,他們都按你的意思,幫忙干田里的活,你不高興?周尋問。
這叫干活?孔騰看了周尋一眼。周尋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他們不知道什么叫農(nóng)活??昨v說,他們在胡鬧,讓我心里過得去,倒真是挺孝順的,他們不明白。
孔騰語調(diào)滲出的悲傷影響了周尋,他突然很心疼這個老人。
孔騰突然對周尋講起一件事。
孔騰有個朋友的兒子在鎮(zhèn)效租了一大片地,建了竹子屋、木頭屋,四周的田野種滿東西,蔬菜、瓜果、蕃薯、稻谷、玉米……圍了竹籬笆,搭了竹子大門,掛上幾個大字:原生態(tài)農(nóng)家樂。每每周末,縣上、城里居然有很多人開了車跑來。那時,朋友的兒子常請孔騰過去,指導(dǎo)怎樣種東西,經(jīng)孔騰侍弄過的,都長得很好。
那些城市人涌進原生態(tài)農(nóng)家樂,興奮地跑進田地,孔騰急壞了,怕他們壞了植物,壞了地,要趕走他們。朋友的兒子忙攔住,說他們就是來消費這個的,這是農(nóng)家樂的賣點,讓他們耍,盡管耍。
這是能耍的嗎?孔騰嚷。朋友的兒子忙讓他放低聲音,告訴他,他就是靠這個掙錢的,這是生意。孔騰半天也轉(zhuǎn)不過彎。
那些城里人看孔騰在干活,很好奇地看,但他們的嫌棄也是很明顯的,言語之間,孔騰聽到有人嫌他寒酸的話語??昨v的火騰地燃起來,這把火他憋得太久了,先是看不慣他們扭扭捏捏地干活,盡弄壞植物,接著煩他們管在田里干活叫體驗。他扔下鋤頭,朝那些城里人吼了一嗓子,要不是朋友的兒子把他拉走,他還想跟那些人理論一番。
體驗??昨v掐滅煙頭,對周尋說,他們把那叫做體驗生活,活和日子用來體驗了,我不懂,他們不懂得我們在田里怎樣干活的,不懂得我們怎樣用心用力的,現(xiàn)在倒成體驗了,笑話。
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了。孔騰看著周尋,滿臉迷茫,現(xiàn)在日子都不一樣了,做什么就不一樣了,我知道不一樣,可說不出什么來。人不是那樣么?不還是過日子么?
周尋正想著怎么回答,孔騰搖搖頭,說,人還是過日子,可那日子我看不明白了,人好像還是那樣,又好像不是那樣了。
孔騰又點了一支煙,用力地抽,他的臉蒙在煙霧之中,周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感覺這個老人就像一塊地,在長長的歲月中安然又努力地滋養(yǎng)著生命,他感覺到了規(guī)律,看到了收成,就算有天災(zāi)偶爾壞了規(guī)律,也會很快恢復(fù)原狀,他心里是有底的。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地下突然涌起一些東西,那些東西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無法理解,也不知該怎么處理。地仍是有收成,但收成似乎不太重要了,不像以前那樣欣喜,更嚴重的是,他難以確認收成的意義。
這個老人正經(jīng)歷著巨變,有太多東西壓著他,都是他難以理解的,他無措又慌亂,但他仍努力維持著原先那份固定。周尋很想對孔騰說些什么,但腦子亂糟糟,全是些理論性的語句,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理論又淺薄又可笑。他覺得之前對孔騰的了解與“分析”是那么膚淺狂妄。像孔騰這樣的老一輩,他從未真正理解,在此之前,甚至從未用心注意過。
羞愧使周尋額角冒汗。
他也是孔騰他們養(yǎng)大的。意識到這個,周尋受了很大的驚嚇,不單是因為這個事實,更因為自己意識的遲鈍。
孔騰朝孔世成他們揮手,讓他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