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緬懷雨點君的時候，身后的實驗室里傳來叫人倒胃口的聲音。聲音響亮，中氣十足，大概是吆喝慣了。啰哩啰嗦一頓支使后，緊接著換成一陣矯揉造作的笑聲。
正在遭殃的是一個幫我們打下手的技術(shù)員——技術(shù)員一聲不吭，聽著倒胃口的聲音支使這支使那。就算隔著一扇門，我也猜得出此時的他，心里面有多惱火。但惱火歸惱火，還是不得不低頭順目，耐心聽著。如前面所說，一旦處于食物鏈底端，就唯有忍氣吞聲，此外別無他法。
倒胃口的聲音可不管你愛不愛聽，心里樂不樂意。你是個打下手的，就得照吩咐辦事。他能笑著跟你說話，也許在他看來，已經(jīng)算是足夠體貼，仁至義盡的了。
不得不說，倒胃口的聲音是個很有個性的人。他無時無刻不在笑：使勁把嘴角最大限度地咧到耳朵根，自豪地露出帶著點黃漬的牙齒；眼睛瞇縫著，只在眉毛和臉頰間露出一條細(xì)長的縫隙。不知道是不是笑得太久、太費勁，他總是滿臉油光；氣溫一升高，身上的襯衫馬上會被汗水浸透，緊緊粘在后背。對普通人而言，笑本該是高興時才有的行為反應(yīng)；但對他而言，笑好像成了一件工作，既費心神又耗體力。
矯揉造作的笑聲中斷了，過了片刻，實驗室后門被推開，從門縫里伸出一個油光滿臉，又瘦又黃的腦袋——是倒胃口的聲音——他一看見我，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馬上咧開嘴巴笑道：
“能有你這么清閑就好了。我手上的工作還有一大堆呢?！?p> “悠著點，工作永遠(yuǎn)做不完的。”
“是呀！太對了！”他的嘴巴咧得更大了，眼睛瞇成一條縫隙，“但像有些人，總是由著性子拖拖拉拉，從不把工作當(dāng)回事——這我可學(xué)不來。我呢，還是習(xí)慣先把事情忙完，才能心安理去喝公司的咖啡?！?p> 換作平日，我會把剩下的咖啡一口氣喝完，笑著回一句“你說得對”，然后回去干活。畢竟他的話雖然語帶諷刺，惹人生厭，道理倒是沒錯。但今天有什么東西從根本上起了變化，好像哪里不對勁了似的，一整天悶悶不樂，悵然若失。說我糊涂吧，我能仔細(xì)數(shù)出來有幾點雨點落進(jìn)杯子里，能真切地感覺到雨點粘到臉頰上那絲絲涼意；說我清醒吧，我卻揚手把杯子里剩下三分之一的咖啡潑到他的臉上去了。
一瞬間，他的笑容僵住了，整張臉?biāo)姆治辶?，碎作一團(tuán)。他愣在那里一動不動，花了很長時間才把臉胡亂拼湊回去，但給人的感覺好像五官全然不在原來的位置上。
我平靜地等待著他的拳頭。雖然不喜歡他，但因為不喜歡別人而攻擊別人，那就太過于卑劣了，那是思想偏狹的自大狂所為。剛才是我一時意氣，完全是我一個人的過錯；別人要反擊報復(fù)也無可厚非。來吧，不還手就是！
然而，他并沒有向我撲過來?？Х嚷龑⑺陌滓r衫染黃，他的臉上第一次沒有了笑容，而是換上了另外一種異樣的表情。起初的驚駭消失后，本以為他會大為光火，沒想到他會露出這么一種平靜的表情——平靜中藏著深深的落寞。不知為何，這種表情讓我感到很難受。就在我心生悔意，想要向他道歉時，他一聲不響地轉(zhuǎn)過身，拉開門，回到實驗室里去了。
看著他悄然離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他這樣無時無刻咧著嘴笑，拼命地討好別人，拼命地表現(xiàn)自己，或許也有自己的無奈，也有不為人知的理由吧。矯揉造作也好，虛偽也好，愛支使別人也好，那都是他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誰都有權(quán)利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管他選擇的方式是否討人喜歡，但至少工作上他比誰都努力，更重要的是——他也沒傷害過別人。
這樣想著想著，腦海中回憶起剛來公司上班時的情景。由于同在一個實驗室里干活，跟他的關(guān)系一開始還算不錯來著。后來，耳濡目染地聽到別人都在說他的壞話，看到別人都在排擠他，我們的關(guān)系才慢慢疏遠(yuǎn)，最后斷絕了來往。我記得那時候一有閑工夫他就來和我說話，有一次，我們不知怎的聊到了換工作的話題。
“……管他是不是自己喜歡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工資高！我的夢想是盡快多攢點錢，然后回家鄉(xiāng)開一間屬于自己的公司?！彼@樣跟我說。
“真厲害！——開什么公司好呢？”
“我想想……”他想事情的時候，眼睛會回復(fù)正常，但由于長時間咧著嘴笑，嘴角即便在不笑的時候也會往上勾起來，保持著笑時的形狀?！澳慵亦l(xiāng)在佛山，對吧？那里的陶瓷不是很有名氣嗎？要不我把你們那里的陶瓷拉些到我們汕尾去賣好了?！?p> 在一個經(jīng)濟(jì)不富裕的海濱城市長大，來到廣州讀書，然后留下來工作——他不過是個和我們一模一樣的普通人，做著我們每個人都會做的庸俗勢利的發(fā)財夢。誰又有資格笑話他呢？——他不過是把這種想法（可能是性格問題，或者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表現(xiàn)得太冒失、太露骨、不夠圓滑，一下子就讓別人看出來了，戳中了那些道貌岸然的體面人藏著掖著的齷齪心事，所以才會遭人厭惡而已。說起來，他其實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坦率得多，勇敢得多。
一直遭人排擠的他，內(nèi)心深處會很寂寞吧。所以那時候才會對初來乍到的我那么熱情……所以才會露出那種落寞的表情。真是太差勁了！做出那么過分的事讓我感到很羞愧，心情也因此更加消沉。
今天到底怎么了？自從昨晚接到魚的電話，我就一直煩躁不已，一直自己跟自己生悶氣：無論如何，那也這太不公平了吧！我已經(jīng)為了不給別人添麻煩，早早地繳械投降了，還要我怎么樣嘛！我和她剩下的唯有一點點回憶而已，我要的僅僅只是把這點回憶永遠(yuǎn)藏在心底，這不過分吧！憑什么對別人那么慷慨，對我卻這么殘酷嘛！這不是太欺人太甚了嗎？
我在心里這樣叫嚷著。大醉一場，和陌生女人睡了一覺——我想方設(shè)法麻醉自己，結(jié)果卻壓根沒用。隨著早已淡忘的往事被重新喚醒，埋藏心底的那個空洞再次傳來久違了的疼痛。伴隨疼痛而來的，還有所有那些一直被壓抑著悲傷、失落、悔恨……它們郁結(jié)成塊，堵住胸口，急需一個缺口宣泄出來。大概正因如此，才會做出那么過分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