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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人和舊友

第七章,魚這家伙

戀人和舊友 任尚川 3389 2020-03-04 15:57:21

  我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性格中原來還藏著那樣一種不受控制的因素。連自己仿佛也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了。自己對自己感到陌生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事實上,不管私生活怎么亂來,平時在熟人面前,我好歹也算有禮貌、守規(guī)矩——甚至有點規(guī)矩過了頭——總是沉默不語,獨來獨往,若非必要,絕不打擾別人,從不主動給別人添麻煩。人也算得上大度,許多別人看不慣的人和事,我倒覺得無所謂。唯有如此,我想,世界才會豐富多彩,不至于一條道上走到黑嘛。

  那樣一種過激的表現(xiàn),真是有生以來絕無僅有的一次。

  對了,一定是受了電影中那些暴力情節(jié)的不良影響!我長大的90年代,香港電影風(fēng)靡一時,其中又以黑幫題材、動作電影最為人稱道。吳宇森、杜琪峰、徐克、袁和平、程小東,這些大導(dǎo)演的電影哪個不是充斥著恩恩怨怨,打打殺殺的?這還不夠,他們還要變著法子極力渲染出暴力場景的美感呢!真是有夠違反風(fēng)序良俗的。

  說起香港電影,我最喜歡的導(dǎo)演是王家衛(wèi)。魚也喜歡王家衛(wèi)的電影。這是我們一開始會搭上話的原因。

  高二那年,我和魚做了差不多一年的同桌。

  他很有個性,行為舉止極具特色,但凡認識他的人都能一眼從人群中把他認出來。如果你看見一個男生,渾身上下收拾得比女生還要干凈整潔,那個人準(zhǔn)是他;或者看見一個男生走路時永遠慢慢悠悠,比身邊任何人都慢幾拍,那個人也準(zhǔn)是他。

  他走路慢,并不是因為生來動作遲緩,而是因為不慌不忙,他從來不用跟別人一樣慌慌張張地趕路。什么時間該做什么事,做什么事該用多少時間,他計算得一清二楚。正因為早已胸有成竹,所以別人著急得不行的時候,他可以從從容容地照著鏡子,梳理頭發(fā);別人亂作一團,手足無措,他仍然可以從從容容地照著鏡子,用濕紙巾清潔面頰?!褪沁@么喜歡照鏡子,就連女生在他面前都得自慚形穢。

  他戴一副無框眼鏡,鏡片總是那么晶瑩潔凈,沒有一絲灰塵汗?jié)n。他的頭發(fā)留得比別的男生都長,但看起來卻比留個平頭(再沒有比這更容易打理的發(fā)型了,除了剃光頭)的男生都要清爽整齊。無論是上完體育課,還是早晨起床,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的發(fā)型有過一絲一毫的凌亂。

  他疊放在書桌上的書,用了兩年依舊光潔如新;堆疊整齊的程度,跟藝術(shù)家精心打造出來的藝術(shù)品相差無幾;橡皮擦、鉛筆、圓珠筆、尺子、圓規(guī)等物,全都各安其位,伸手可得。

  要做到這一切,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就像是最最小兒科的魔術(shù)表演,連正戲開場前的預(yù)熱表演都算不上的——白且瘦長的手指只是毫不費力地隨便碰觸幾下,課本筆尺便全都恢復(fù)整齊、煥然一新。他就像一個十足十運作良好的秩序體,所有生活細節(jié)無不條理分明,安然有序的。他的這種自律與生俱來,別人要學(xué)也學(xué)不來;勉強要學(xué),也只是做做表面文章,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像他那么渾然天成。

  拿我這個同桌為例,我即便每天費盡心思收拾這收拾那,卻總是效果甚微,力不從心。不是這里臟了那里亂了,就是筆找不著了;筆找著了,橡皮擦又不見了……如果我們是兩臺計算機的話,那么無疑是安裝了兩款截然不同的操作系統(tǒng)的計算機。在他潛意識里運行著得益于良好教養(yǎng)所習(xí)得的自律和典范,而我的潛意識里很可能就是一團雜草,草叢里還住了一窩終日鬧騰不休的麻雀。

  除了個性鮮明,他還很有才干。

  魚的腦袋瓜可謂絕頂聰明。那家伙在所有有著既定規(guī)則的活動中均能表現(xiàn)卓越。例如學(xué)習(xí)上,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這些能叫不得要領(lǐng)的人學(xué)得死去活來的科目,他學(xué)起來得心應(yīng)手。只要稍微花點心思,就能拿到別人通宵達旦地下苦功也拿不到的成績。再例如游戲上,棋類游戲、電子游戲、朋友間捉弄人的游戲等等,他玩一遍就能輕易上手,一旦上手馬上就能舉一反三,別人作為對手通通只有丟盔棄甲的份。

  他似乎與生俱來就能輕易理解所有規(guī)則的內(nèi)在邏輯,并將之純熟運用。這可不是那種價值幾十塊錢的什么《名師教會你學(xué)習(xí)》、《狀元是如何煉成》、《如何高效學(xué)習(xí)》,里面教授的便宜貨,這是僅見于人類歷史上那些有著非凡造詣的熠熠生輝的風(fēng)流人物身上的天賦。

  自己身旁竟然坐著一個如此不同凡響的同齡人,真叫人泄氣。

  升上高二以后,開始分文理班,高一的同學(xué)大多都散伙了。到了新的班里,一開始還不是跟魚同桌。我的成績勉強是中等水平,而魚每次考試測驗總是前幾名(沒拿到第一,大概是照鏡子花的時間太多的緣故)。我的話,從一開始就不擅長和太出風(fēng)頭的家伙相處;加之那家伙行為舉止透著古怪,看起來很不好接近,所以在成為同桌之前,幾乎沒跟他說過話。

  后來調(diào)整座位才跟他坐一塊了——忘了是哪個周日的晚上,同學(xué)們過完周末,都從家里回來晚修,他也一樣。但就像所有天才型選手一樣,當(dāng)你拼命努力時,他們卻總在旁邊悠悠閑閑、自娛自樂,仿佛在嘲笑你似的:

  “喂!腦袋不開竅的家伙,別做無用功了,無論你怎么拼命都無濟于事,天才跟普通人的差距,不是努力可以彌補的?!?p>  雖然不愿意承認,但生活就是這么一回事。

  返校途中,他買了一本《周末畫報》(他每期都會買的雜志),周日晚上的自修老師盯得不緊,他將畫報大大咧咧地擺在桌面上看,厚質(zhì)的紙張翻起來嘩啦啦作響,發(fā)出很大的聲音。

  一開始大家誦讀語文課本。嘩啦,嘩啦。

  然后大家安安靜靜做習(xí)題。嘩啦,嘩啦。

  我瞥了一眼報紙,那期剛好在做王家衛(wèi)的訪談錄,配圖用上了很漂亮的電影場景:梁朝偉趴在舊式點唱機前,背后是模模糊糊的人影,來來往往;大漠黃沙,梁家輝扮演的黃藥師一人一馬,踽踽獨行;透過窗戶看見黎明剛回到出租屋,一墻之隔,外面是一盞印著“第一芬蘭浴”廣告燈,還有一輛列車在高架橋上匆匆駛過。

  就在他看得有滋有味的時候,我不經(jīng)意地說了句《東邪西毒》里的臺詞。

  “以前聽人說過,如果你的刀夠快,血從傷口噴出來就像風(fēng)聲。”

  他扭頭看了看我,又回頭去看畫報,清了清喉嚨說:

  “想不到第一次聽到的,是自己流的血?!?p>  若問為何說出這么一句臺詞來,我也不曉得。大概是那個年代的年輕人——特別是男生——都愛看武俠小說,這句臺詞的意境比較能夠想象出來;而且嘛,其他有關(guān)愛情、城市生活的孤獨感等等的臺詞,經(jīng)典是經(jīng)典,酷也夠酷的,但兩個十幾歲的男生之間談這個,想想都覺得尷尬。

  就這樣,從那天起,我們開始慢慢熟悉了起來。

  我和他雖然使用的操作系統(tǒng)不同,但奇怪的是我們的興趣愛好幾乎一模一樣,譬如看王家衛(wèi)的電影,看村上春樹的小說,還有就是——同樣不擅長運動。

  有一次上體育課的時候,我和他像往常一樣最后兩個跑完一千米,其他同學(xué)都解散了,打籃球的打籃球,踢足球的踢足球。

  因為以最不花力氣的方式跑的一千米,所以并不是太累。我們離開塑膠跑道,朝籃球場走去,一路上,他都在照鏡子整理頭發(fā)。我們在離球場不遠的樹蔭下站住,百無聊賴地看著別人打球。

  “你不上場玩嗎。”他問我。

  “打不好?!?p>  “看得出來?!?p>  我已經(jīng)多少有些習(xí)慣了他那愛調(diào)侃人的性格,也不放在心上。

  “大凡集體活動,都不在行?!蔽艺f。

  “你小子果然不簡單。那是好事哦?!?p>  “你今天是打算一整天都戲弄人嗎?”

  “笨蛋,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被關(guān)在學(xué)校里,本來就已經(jīng)365天,天天都要和別人干同樣的事,一起上課下課,吃飯睡覺——這還嫌不夠!還要和別人做同樣的運動,跟別人玩同樣的游戲,不是蠢到家了嗎?一旦這種日子過久了,一旦完全習(xí)慣了這種集體生活,可能從此以后就再也找不到自我了。所以才說,你這種狀態(tài)并不是壞事。每個人都一模一樣的世界不覺得可怕嗎?”

  “所以你是因為不愿喪失自我才不去打球的嗎?”

  “笨蛋,我只是不想把自己的發(fā)型弄亂而已?!?p>  我斜眼瞥了瞥他,表示對他的話很懷疑。

  “你就是體育差而已吧?!?p>  “人嘛,都是各有優(yōu)缺點的。我是會用腦子的那種類型,并不擅長蹦蹦跳跳?!彼麗佬叱膳亟忉尩?,然后沉默半晌,他把半只撲克牌大小的鏡子收回口袋,輕輕嘆息一聲,接著說,“我的話,并不是不喜歡運動,我也看賽事轉(zhuǎn)播的,但要我上場那就免了吧——當(dāng)個教練倒是不錯。對了!你知道為什么體育比賽要有教練嗎?不是很奇怪嗎?高水平的運動員很多從還是個嬰兒就開始訓(xùn)練——按理說,關(guān)于怎樣贏得比賽,應(yīng)該沒人比這些家伙更清楚才對,不是嗎?”

  “為什么?”

  “大概是一旦親身上場,人的理智很容易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亢奮,無法控制的情緒。潛意識啦、本能啦、條件反射,開始接管整個身體——那也沒辦法嘛,都是電光火石的事,哪里還有時間思考——所謂的條件反射不就是不經(jīng)過大腦思考就做出的瞬間反應(yīng)嗎?越是天才橫溢的球員越是……越是(他頓了頓,想了想怎么表達)——總之,那些最精彩絕倫的運球、躲閃、搶斷無一不是靈光一閃,在一剎那間完成的。當(dāng)然了,那些對罵、推搡、鎖喉、肘擊,各種丑陋行徑也是同樣道理。這時候,唯獨站在場邊的教練能保持清醒,分析形勢,擬定戰(zhàn)術(shù)。場里場外——激情和理性,混亂和秩序——界線分明?!?p>  “大概是吧?!蔽译S口答應(yīng)道。

  坦率地說,他的話,我聽不太懂。但他卻對這個話題特別在意,而且好像早已經(jīng)想過很久似的。

  “我覺得失去理智是件很可怕的事,所以從不允許自己變成那樣,”他繼續(xù)說道,“尤其不能被眾人的情緒裹挾,失去自制力。在那些最狂熱的集體活動中,人呢,甚至?xí)氐淄嘶梢矮F,將卑劣的本能、邪惡的欲望、蠻不講理統(tǒng)統(tǒng)明目張膽地顯露出來。人類歷史上所有最慘痛的悲劇,不都是這樣發(fā)生的嗎?邪惡的盒子被打開,人們兇相畢現(xiàn),把人性和良知摔在地上,肆意踐踏;或者盲信盲從,糊里糊涂就成了幫兇,連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為怕吃虧,怕落于人后——或者干脆就是毫無主見,習(xí)慣了依賴別人——就投靠組織,輕易放棄思考,成了別人的棋子也不知道。啊??!盡是些沒有出息的家伙。我可不愿意成為那種家伙。我的話,寧愿一個人呆著?!?p>  “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不覺得孤單嗎?”

  “沒辦法,這就是代價。激情和理智,集體和個人——從一開始就難以兩全其美。你這家伙雖然是個笨蛋,但是好歹能獨善其身。能獨善其身的人,‘唯使君與操耳’?!?p>  “我可不想操你?!?p>  “喀喀……”他咳了一陣,嘆息一聲,說,“不過也對,你這種家伙是當(dāng)不成兇手的。要你去傷害別人的話,大概比傷害自己更困難吧?!?p>  “我可沒好到那個份上?!?p>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彼謸Q上那副調(diào)侃人的表情,斜眼看著我說,“我指的是像你這種笨蛋,要你想出害人的辦法,太難為你了?!?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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