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廖紅終于相見的張騰是喜悅的。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尋找那些人的他催促廖紅先離開再作打算,不想廖紅卻說,他們只需要等,等到天黑就能知道該怎么辦了,而這話是她的小姨告訴她的。對廖紅的小姨張騰并沒有多少興趣,但廖紅講到了小姨的孩子——一個明顯有著自閉傾向的男孩,這個孩子突然失蹤,又神秘地獨自返回,奇的是他回來后性情大變,由基本不與人交流的自閉患者變得喜怒無常,時而活潑可愛,時而又暴躁如一頭小獅子。更奇的是,他失蹤的這段時間一直和母親在一起,而這個母親有著大批量的藏書,會做咖喱雞塊和煎烤牛排,還會騎腳踏車,可廖紅的小姨——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高原女土司,怎么可能會有這些嗜好······
廖紅對于自己講的關(guān)于她這個表弟小時候的一段經(jīng)歷興奮不已:
“隊長,你說我這個表弟挺逗哈,他竟然信誓旦旦地說,他根本不是自己跑丟的,就是他的母親——我小姨帶他走的,可你要知道,我小姨根本就不愿意離開她那一畝三分地兒,這么多年除了有限的幾次大日子,她必須去幾十里外的地方出席大會,其余時間她連村子都不出,而且成易失蹤的那些日子,她就是急的差點輕生也沒有出過部落,偏偏這個成易就是一口咬定,是小姨帶著他離開的,我覺得在這件事上,他的頑劣之性已經(jīng)一覽無余,肯定是他貪玩,自己偷跑了出去,跟了些社會上的狐朋狗友廝混了半月,玩膩了才回來,沒法解釋,才找了個這樣的借口。那時候他才多大啊,十歲左右?竟然如此鎮(zhèn)定,把責任賴到大人身上,可見成人后,他的膽子得有多大?!北緛硪恢辈婚_口的張騰這時卻說:
“一個有著嚴重的自閉傾向的小孩子自然不會找個什么理由就跑出去玩,因為他的自閉,自然也就沒有基本的社交能力,出去了恐怕連活也活不下去?!绷渭t做恍然大悟狀:
“呀,我怎么把這事給忘了,對啊,他根本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啊。那他在外面的那些日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啊,讓他有了那么大的變化,照小姨的話講,從此完全判若兩人!他難道是裝出來的?”張騰這時卻沒心沒肺地笑:
“裝的話,是他的自閉癥裝出來的,還是他后來的喜怒無常,是裝出來的呢?莫非他出去的那些日子去學了表演,成了演技高超的演員?”廖紅佯裝生氣地叫道:
“隊長,你怎么這樣,人家是認真的,你還拿人家開玩笑!”長期女扮男裝的廖紅也只有在張騰面前做足女兒狀,在她的心里張騰不僅僅是她的隊長,還是兄長樣的存在,亦或還是別的存在?張騰不可能感覺不到,但他并不想讓廖紅別的想法,因為他的心里裝的是另外的人。于是,他馬上正色地說:
“這種可能還是存在的?!背泽@令廖紅把一份女兒心早拋去了腦外,她大叫:
“啊,你的意思不會是說,他還真的去學了表演?”張騰楞了一下,弄明白廖紅完美地誤會了,禁不住大笑著說:
“哈哈,我說的可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個孩子,哦,叫成易是吧,他一定是跟著一個和他母親長得一樣的人走的,那個女人喜歡讀書,文化水平很高,會做好吃的菜,還會騎自行車。”廖紅摸摸自己的鼻子,自問自答:
“雙胞胎?應(yīng)該不會吧,我可沒有聽小姨說過,她還有個雙胞胎妹妹或姐姐。世間除了雙胞胎,還會有如此相像的人?可以讓一個孩子誤認為是自己的母親?”張騰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不是雙胞胎,也不是相似,那是你的小姨,只是——”廖紅直截了當?shù)卮驍嗔藦堯v的話:
“絕對不可能,我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我小姨絕不會離開村子,在那個成易失蹤的那幾天,部落里的所有人都可以證明,我的小姨因為孩子的失蹤差點自殺!又怎么可能帶著那孩子離開!”張騰仍是不慌不忙地賣著關(guān)子:
“我說是你小姨,卻沒說是她本人??!”廖紅這一下又急了:
“哎呀隊長,你還在逗我,人家可是認認真真地分析此事呢,你別打岔好不好!”張騰忽然意識到,自己也總是情不自禁地逗這個女孩子,趕緊收住玩笑的口氣正色道:
“其實我相信,在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旁邊某處,一定還存在著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有同樣是我們,又不是我們的人存在,他們和我們長得一樣,卻經(jīng)歷著和我們不一樣的人生?!绷渭t銀鈴一樣的笑聲飚的老高:
“哈哈哈,隊長,您這玩笑是越開越大了,啥叫另一個世界,同樣的我們,不一樣的人生,哈哈哈······”張騰看著她笑著前仰后合,纖細的身體若風中扶柳,又像極了花枝亂顫,賞心悅目的同時,禁不住有了些心疼,花季的年齡卻要面對這殘酷的戰(zhàn)場,隨時可能把生命奉獻,何時,她才能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樣,開心地去享受自己年輕的生命,和心愛的人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廖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回頭見張騰沒有跟著笑,只是專注地望著自己,那滿含感情的眼神讓她的心里忽然一熱,不禁臉若桃花狀緋紅。張騰猛地被那桃紅的臉所驚醒,急忙轉(zhuǎn)開了眼神,誠懇地解釋道:
“我這半生經(jīng)歷了這么多,看到了這么多不可思議,由不得我不相信,有很多我們未知的存在等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就比如說,你我穿來這個世界,都遇見了自己前世的緣,擱在從前,你會相信嗎?沒有什么不可能,也并不可笑啊?!绷渭t從來就是個靈性很高的女孩,自然不必不需要張騰費太多口舌:
“隊長,您的意思我大概懂了,您的意思是說,成易是被另一個世界的小姨帶走了?因為和小姨一模一樣,所以成易一點都沒有猶豫,跟著就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而后來成易之所以治好了自閉癥,是因為在另一個世界,遇到了一些人一些事,跟他另一個類型的母親相處自然痊愈,顯露出了其另一面的本性,暴躁且喜怒無常?”張騰不置可否,卻笑著拍起了手,
“不愧是將門之女,果然與眾不同?!绷渭t會意,這本就不是爭論就能夠說清楚的,接受就好。所以她很快就進入了狀態(tài),接著講她小姨和成易的事:
“隨后的日子里,小姨和她這個改變了的兒子相處的還是比較愉快的,因為成易除了少量時間在她的面前撒嬌討喜,大多數(shù)的時間都在外面,至于他在干什么,小姨卻是不關(guān)心的,她被他那乖巧的樣子所騙,認為這樣快樂活潑的孩子在外面撒個歡是再正常不過了,好歹是她過了氣兒土司的兒子,霸氣一點,貪婪一點都不為過。
直到有一天,她的貼身女仆墨蘭——當然這文縐縐的名字也是拜成易的那位漢學先生所賜——滿臉憂慮地說:
‘現(xiàn)在真的是世風日下,真的不像您當時管理村子時的樣子了,唉?!∫棠菚r已經(jīng)懶得出院子,大多時候連樓都不下,村子里的消息都是聽墨蘭給自己叨叨,如今見她如此光景,急忙問:
‘出什么事了?’墨蘭本來正在火爐邊給小姨煮磚茶,聽小姨這么一問,干脆坐到了床邊說起來,
‘你還記得村北頭達娃一家嗎?’小姨聽她說到這家人,就放輕松了回答:
‘以為你說誰呢,達娃,我怎么不知道,他本來不是咱們這村的,有一天趕著幾頭牦牛經(jīng)過咱們村子,不知哪根筋不對了,干脆不走了,耍單幫的他因為那幾頭牦牛讓全村子里的年輕女人發(fā)瘋,最后還不是我安排的,讓他跟仁央丫頭結(jié)了婚,省得村子里天天雞飛狗跳的,哈哈?!m并沒有笑,仍用哀傷的腔調(diào)說:
‘是吧?你還是記得他的,是吧?當時他多年輕、富有啊,人也善良,從不傷害任何人,對誰說話都和聲和氣的,要說我沒有動過心那都是假的,他可算得上大眾情人了,可就是在那時候,他也沒有想傷害誰,如果聽說哪兩個女人因為他鬧仗,他就不理她們倆了,哪怕他是多么喜歡其中的一個。尤其是到了你把仁央給了他以后,他的眼睛就再也沒有正眼看過其他的女人,他對仁央那叫一個好啊,讓全村子女人的牙齒都咬的咯嘣嘣的?!f到這,墨蘭自己也笑了一下。小姨也笑,
‘是啊,難得專情的一個男人,這件事也算是我做過的不多的好事中的一件。不過這時候,你提他干什么,難道他,死了?’墨蘭忽然有了些憤怒:
‘要是他真的死了,我反而不會這么傷心了,沒準還會念他個好!’小姨見她這個口氣,故意逗她說:
‘那是什么情況?他沒有死,你卻還是很傷心,難道,他喜歡上了你的仇人?’墨蘭沉默了幾秒,忽然爆發(fā):
‘那我也不會這么生氣,跟您這么說吧,本來誰都沒有注意到達娃的異常,可前一陣,索朗措姆家的二丫頭次曲忽然懷孕了······’
‘懷孕了?我怎么記得那孩子還不到十三歲???她出生的時候我還讓你送去賀禮了呢,是吧?怎么可能懷孕呢?’墨蘭哀哀地說,
‘主人您的記性真的好,那孩子現(xiàn)在也才剛滿十二歲,可是她卻懷孕了,可把老索朗措姆氣瘋了,他狠狠地打了次曲,差點把孩子打流產(chǎn),好多人過去拉才拉住,然后就是漫長的審問,那孩子本來閉緊了嘴不說,到后來,實在受不了她母親的央求才吐口說是達娃,于是全村人再一次瘋了,大多數(shù)人都不信,認為孩子被逼急了血口噴人,可就在這時,村子里別的幾個孩子也忽然怯怯地告訴家里大人,她們也被達娃玷污了!這一下可熱鬧了,人們沖到了達娃家,卻只剩下仁央在,不用逼問,仁央也是哇哇大哭,她承認,達娃是把幾個小女孩帶到過家里的閣樓上,她追問達娃到底想干什么,竟然被他打了幾頓,最后也就不敢問了,她傷心極了,因為結(jié)婚這么十幾年了,達娃從來對她都是說話聲都沒有高過,盡心照顧她的一切,誰知就打他出了一回遠門回來以后,這幾個月,忽然對她不聞不問,但凡想跟他說什么,他就跳起來罵人,仁央再也不敢靠近他。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達娃會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跟完全換了個人一樣。當小次曲說出玷污她的人是達娃時的當天晚上,他就連夜跑了,再沒有回來過?!∫搪犃说皖^想了想說,
‘許是達娃在外面遇到了什么變故了吧?世事難料啊,但怎么著也不能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啊,等著,等他回來,你們就把他扭送政府——當然,他可能再也不敢在咱們村露面了。’墨蘭點點頭,
‘主人,你說得對,大家都認為會這樣,就報告了政府,看在別的地方能抓到他不。’小姨贊許地說,
‘做得好,村子里去了一個惡人,大快人心啊?!m聽了此話不僅沒有高興起來,反而更加憂慮地說:
‘唉,要是只有這一個惡人就好了,可是,可是······’墨蘭的嘴唇竟然有些哆嗦,這可把小姨嚇到了,她急著追問,
‘還有什么事發(fā)生,快說,快說!’墨蘭盡可能地平整了一下情緒,摸著自己的胸口說,
‘唉,說到這些事,我是真的害怕的慌,一直在考慮跟您說不說,怕把您也嚇著?!∫踢@回就有些急了,猛地拍了一下床幫:
‘你說倒是不說!’墨蘭嚇得直接從床上蹦了下來,跪到小姨的面前說:
‘是這樣主人,現(xiàn)在村子里可不太平了,不知誰家的牲畜就會忽然死了,也查不出原因,而且每次死之前都會鬧騰好久,似乎是痛苦的厲害,最后再慢慢死掉,讓家里人看得難受得不行。要是一兩家也就算了,可現(xiàn)在掰指頭算算,就有個十來家之多了!’小姨的臉色也變了,
‘還有這事?難道是鬧瘟疫?’墨蘭肯定地說:
‘應(yīng)該不會是,瘟疫不該是一種動物嗎?可現(xiàn)在你看,有貓,有狗,有馬匹,甚至還有一些偶然飛到村子里的鳥,都有死的,奇怪的是,同樣在一家,有的死了,有的就沒死,就好象有一只巨手,挑著撿著喂藥了一樣?!∫搪犃诉@話,半日不語,良久長嘆了口氣說: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村子遭到詛咒了啊,還有更可怕的事要發(fā)生了啊?!恢钡皖^跪著說的墨蘭聽到小姨這么說立刻充滿崇拜地說:
‘主人你真的太厲害了,你怎么知道還有更可怕的事要發(fā)生?’小姨大驚:
‘什么?真的還有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到底是什么事,你不要磨磨嘰嘰地,一下都說出來!’墨蘭連忙叩首說:
‘是,主人。本來人們以為死點牲畜,活物也就算了,人沒事就行,可誰知忽然就有人開始病了。那第一個病人才三十多歲,忽然不認人了,卻能說出好多以前――幾十年前,近百年前都有――的人的名字,還有發(fā)生過的事,最初老人們都以為這人是中了邪了,可是除了他錯把自己當作別人以外,他什么都正常,跟好人一樣,漸漸地大家也就不當事了。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個發(fā)病的人出現(xiàn)了,她和之前的這個人病的情況一樣,完全忘了自己是誰,妥妥地認自己是兒子的爺爺,可她是個女的呀。除此以外,她也沒有精神病人的狂躁、癡呆的表現(xiàn)。村里人開始慌了神了,就把神巫找來,求他做法,救救這兩個人,神巫在麥場上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也沒有神靈承認,這兩人是他們誰的作品。緊接著第三個和第四個病人也出現(xiàn)了,犯病的人一多,人們倒是不害怕了,就任由那些把自己當作先人的人在村子里亂晃,也不再去猜測,是本村里的什么不潔之物造成的迷魂,還是外來的什么人給村里人下了藥?!f到這,墨蘭忽然落下淚來。小姨忙問為什么,垂淚的墨蘭只是來回念叨幾句話,
‘他們來了,他們把壞人帶來了,他們下了毒藥啦……’”廖紅講到這,對張騰說:
“隊長,依我看,這個村子里的人都神經(jīng)了,被那幾個犯病的人給帶的,咱們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帶這些人到有醫(yī)療條件的地方給他們診治一下呵?”張騰平靜地回答:
“解鈴還需系鈴人,那些人既然來了這里,自然不會不聲不響的離開,會把手里的東西都揮灑一空才肯罷休吧,也許,我們能阻止他們,還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