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自己有些事不定得跟兒女說吧?!眳窍阃蝗晦D(zhuǎn)臉問許文錚,她手里捏著織針,很緊張的樣子。一個半小時前,她從行李袋里拿出這件織了大半的毛衣,一直不出聲地織著,手指有她這個年齡的人少見的靈活。許文錚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面對她的眼光,無法不回答,他盡量理解那句話本身,說:“不管是父母還是兒女,都有權(quán)利隱住一些事,只要這些事跟對方無關(guān)。”
吳香噢了一聲,不知是否理解了許文錚的話,仍捏著織針,半天沒動。
“父母自己有些事不定得跟兒女說吧?!痹谡煞驂炃?,吳香也問了這句話。這次出門之前,吳香上了趟山。她在山上轉(zhuǎn)了好幾圈才找到丈夫的墳,可能山荒得厲害,也可能近期雨水太好,草把丈夫的墳頭蔓得沒了形狀,從草坐里扒出那塊矮矮的石碑時,她愣了半天,無法將這個墳和丈夫聯(lián)系在一起,更無法將墳里的人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
好半天后,她終于擺好供品,點燃了香,跪下去時,她強烈地感覺到陰陽相隔的遙遠,丈夫成了神,比她高出一個層次,不再是她的老頭子,這讓她舒服,勇氣大了些,覺得想說的話說得出口了。
上完香,吳香在墳前草叢中坐下,高高的雜草幾乎沒到她的脖子,她覺得很好,很安全,四周只有風(fēng)扯著草搖來搖去的影子,靜極了,是說話的好時機。
“老頭子,我和你說件事,留到現(xiàn)在才說,你成了仙成了神,不會計較這些事了吧。你要計較也是該的,我瞞到今日是過份了?!彼雮?cè)了下身子,免得正對著墳面。對著空闊的天,她說出那個名字——劉墨。她沒想到說出那個名字自己還會這樣,胸口發(fā)塞,呼吸發(fā)喘,喉頭發(fā)啞,她羞得半天出不了聲。上了第二柱香,她才開始講他,其實該講他與她的,但是一開口,她不知道兩人放在一起該怎么講,說到底,他與她甚至沒好好說過話。
吳香說:“老頭子,你是好人,劉墨也是好人,你不怪他,我也沒做對不起你的事——我不知這算不算做了,哎,誰說得清,可能是命的錯吧?!?p> 吳香開始想象,若丈夫活著時知道這事會怎么樣?想了半天毫無頭緒,她不單將老頭子的臉面五官忘了,連他的聲音脾性都模糊不清了,她跪下去拜了拜:“老頭子,我們真是兩個世界的人了?!逼鹕砗髤s覺得自己沒說準,她和丈夫很早之前就像兩個世界的人。
前前后后講了劉墨,吳香無比輕松起來,她直視墳面,說自己要任性一次了,這次出去和兒女聚一聚,回來就過自己的日子,不,是她和劉墨的的日子。她知道,村里人肯定要看笑話的,但她隨別人去了,大半輩子做給別人看,老了老了為自己想想吧。但這事要不要跟兒女說,她心里還是沒底,她弄不清是心疼兒女,怕他們想不通,心情不好,還是習(xí)慣了當媽,不好意思在兒女面前當個女人,說到底,今天上山她是想跟老頭子要個主意的。
香已經(jīng)燃完,一陣風(fēng)吹來,她的肩背冷得發(fā)顫,她扶著膝蓋,艱難地站起身,但半天直不了腰,腳也僵得挪不動,她擺擺手:“不想那么多了,過不了多久,這身老骨頭也要沒用的,一輩子想東想西,也夠了吧。”她收拾好供品,一拐一拐下山去,再沒有回過一次頭。
快到家時,吳香在村口站了半天,終于拐了方向,朝那個屋子走去。巷頭巷尾跳著麻雀,她一路走過去,麻雀一路被驚起。那扇破舊的木門半掩著,她立住了,看見天井里的他,正低頭讀書。她立了一會,他抬起頭,身子一驚,刷地起身。她走上臺階,抬開門,深呼一口氣,說:“我要進城一次,幾天后就回來,以后再也不走了。”說完,她轉(zhuǎn)身急走,走得磕磕絆絆的,但臉上笑著,她知道,他會放心的。
那個女孩再次在廣播里替鐵路部門向乘客們道歉時,吳香回過神,重新織起毛衣。毛衣是淺藍色的,衣腳處間織了兩橫細細的白道,毛衣看起來清新喜人。她邊織邊轉(zhuǎn)臉對許文錚說:“這毛衣不給兒不給女,只給曉得穿的人穿?!辈坏仍S文錚回答,她顧自轉(zhuǎn)過臉,埋頭飛快地織起來。許文錚也便沒多問,他的注意力在對面兩個女人身上,那兩個女人很奇怪。
40號陳麗娜 41號林銘英
許文錚發(fā)現(xiàn),自上車到現(xiàn)在,這兩個女人終于對望了一眼,但不是陌生人間那種無意識的對望,一個目光堅硬,帶著明顯的仇恨,另一個似乎不想硬碰硬,看一眼后很快閃開,但帶著輕視。
這時,較瘦小線條較柔和的那個開始打電話,另一個猛地側(cè)過臉,極力瞪著打電話的女人,因為人長得高,骨胳寬大,她的目光顯得很有震攝力,若那目光有實際質(zhì)地的話,打電話的女人定已遍體鱗傷。但打電話的女人毫不在意的樣子,將所有注意人放在通話上,沖話筒笑著,聲音和笑意都柔軟如水,她脆笑著說:“我是麗娜,你好好記著,陳麗娜?!斌w格高大的女人身子往上提了提,兩只手抓在一起,似乎控制不住地想撕扯什么。
陳麗娜的電話通了很久,結(jié)束通話時滿臉春風(fēng),哼著小曲。她剛結(jié)束通話,體格高大的女人立即撥通某個話碼,沖著手機喊:“林銘英,記得,林銘英找你來了?!彼c對方的通話怒氣沖沖,說得含糊不清,但也說了很久。陳麗娜直視前方,但很明顯地注意著林銘英的話。
林銘英掛斷通話時,陳麗娜又摸出手機打電話,仍是原來帶著笑意的柔和聲音,整個過程,林銘英直直瞪著她,要用目光逼停對方通話的意思。陳麗娜通完話,林銘英再次打電話,仍是怒氣沖沖。這樣反復(fù)好幾次,兩人像玩著什么怪異游戲,但兩人像又完全沒有關(guān)系,從上車到打電話之前,這兩個坐在一起的女人幾乎不對視,都坐得僵直,小心翼翼與對方保持一拳頭的距離,卻絕不像陌生人。
事實上陳麗娜與林銘英兩人幾天前第一次見到對方,但這兩個女人已經(jīng)撕扯了好些年。林銘英的口中,陳麗娜是狐貍精,沒羞沒恥,她生命里甩不掉的爛泥。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見證了十多年前那場婚禮,她和男人劉齊良三媒六娉,禮節(jié)周全,她堂堂正正走進劉家那扇破門,安分地住下去。一直到現(xiàn)在,她仍與公婆生活在一起,男人家的親戚由她去走動,這是擺明的事,可這擺明的事林銘英得一擺再擺,她肺都要氣炸了。她不停告誡自己,不能炸,這事沒完,她得走到最后。
好像為了更理直氣壯,她一次一次重溫到當年那個儀式,可惜那時還沒有視頻,若有,當時每句話每個禮節(jié)都能留下來,不過,她的回憶能復(fù)制每一個細節(jié)。
媒人帶了劉齊良和他的二叔三叔到她家送聘,劉齊良穿的是她織的毛衣,淺棕色,很合身。他們挑著竹蘿進門時,她習(xí)慣性地急立起身迎出去,阿媽笑瞪了她一眼,她含羞退回去,但探頭定眼盯著劉齊良,他個高,身段不胖不瘦,穿著那件毛衣,面皮顯白,林銘英極力控制自己,才沒上去給他整整露在毛衣外的衫衣衣領(lǐng)。她安排茶盤,找茶葉,煮水,劉齊良挑著竹蘿進了廳,右拐走向伸手房,但轉(zhuǎn)臉沖她笑了一笑,林銘英覺得他的牙齒白得有點晃眼,忙回了一個笑,又覺得自己笑得太緊張,恐怕會難看,懊惱起來。
出嫁的吉時在半夜,劉齊良說林銘英剛走入巷口,他立在門口就看見她一身紅衣,一步一步走到門前,在燈籠下連臉也暈了一層紅色?!澳菚r,你跟平時很不一樣哪。”說這話時,劉齊良咧嘴一笑的樣子,林銘英至今清楚地記得。她在他的笑意里跨過火盆,走進他家破舊的門,給劉家的親朋好友端新娘茶。
“不認這些?那還有天理?”林銘英沖電話那邊的劉齊良喊,沖劉齊良的新朋好友喊,特別是沖陳麗娜喊。
看著林銘英喊,陳麗娜安靜得有些過份,她眉眼上的底氣和漠然讓林銘英抓狂。從頭到尾,陳麗娜只揪住一句話:“我有結(jié)婚證,這才是有法律效力的?!?p> 盡管陳麗娜很安靜,有很禮,林銘英近乎失態(tài)地大叫大鬧,親朋好友還是站在林銘英一邊,認為陳麗娜過分了,她是不合禮的,一句話說,劉家清明節(jié)上墳,過年過節(jié)祭祖,只有林銘英能參加能安排。
面對眾多指責(zé),陳麗娜不著急,也不覺得有愧,她認為自己是真心的,那個家經(jīng)營得好好的。她甚至表現(xiàn)出這樣的意思,她倒是可以將劉齊良分一點出來,三個人一起過日子。表現(xiàn)出這種意思時,她是那樣自信滿滿,好像劉齊良是她做出來的一個蛋糕,切一小塊分出去沒關(guān)系的,蛋糕終是掌握在她手里的。
林銘英氣得一口氣梗在喉頭,嚷也嚷不出聲。事后,林銘英想,若不是她那樣不要臉,劉齊良又那樣淡漠,也不會逼得自己起了那個念頭。
今天,林銘英和陳麗娜是各自上的火車,但坐下來時就呆了,林銘英咬牙低罵,劉齊良,你怎么買的火車票,腦袋壞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