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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然而止的列車

44號林順富

戛然而止的列車 五七零八 1534 2020-03-06 08:57:29

    火車停了半個小時后,身子臉面都繃得很緊的林順富突然莫名地輕松,但現在他坐姿和五官又變得緊硬,變化是他手伸進包里后發(fā)生的。他一直半抱著一個破舊的、難辨質地的黑包,坐了兩個多小時后,他打開黑包,手慢慢伸進去,在包里停留了很久,才顫抖著伸出來,抓了一張紙,折成正方形。他將紙舉到眼前,目光變得和頭發(fā)一樣四散凌亂。

  他捏著紙的指頭抖得愈來愈厲害,好幾次想打開那張紙,終于沒動,手頹然垂下去,想了很久,塞回黑包里,慢慢系好綁黑包的細布繩。這些細小動作像耗盡了他的力氣,他往椅背靠去,筋疲力盡的樣子。

  對面的年輕女人好奇地看著他。女人叫吳敏玲,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安安靜靜,只有孩子睡醒,要玩耍要吃東西的時候,她才忙著找小玩具、沖牛奶。她也顯得沉默,但她的沉默是柔軟的。林順富的沉默很冷硬,不過若是細看,他的眉眼臉面其實很憨厚,有一種笨拙感,只是他好像故意讓自己顯得兇狠,瞪著眼抿緊嘴,像努力蓄住一股什么氣。

  吳敏玲懷里的孩子抱著奶瓶吃得起勁,瞪圓了眼珠,和他媽媽一樣,好奇地看著林順富,林順富避開孩子的目光,轉頭看窗外。

  雨還在下,沒剛才那么大了,但扯不完下不盡的樣子,天色灰暗,窗外遠處的山烏蒙蒙的,讓人煩燥。又是這種天氣。林順富心里罵了一句,如果地里不缺水,他最怕這種沒完沒了的雨天,自他包塘養(yǎng)魚后,這種天氣好像就格外多起來。

  那年是第一次包魚塘,包塘錢是借的,魚苗錢也是借的,他和女人恨不得吃住都在魚塘邊,看著魚長大,親自撈起來賣掉才放心。那年,偏偏不大不小的雨扯了大半個月,塘堤被雨泡得發(fā)軟,塘里的水一層層往上漫,那半個月里,他的睡眠里都是夢,夢里全是魚塘漫水,魚群逃跑的場景。

  那天,雨突然又猛起來,下得天地昏黑,他和女人一邊給魚塘放水,一邊陡勞地往塘堤加泥土,突然聽見隱隱的哭喊聲,抹抹額頭的雨水望去,看見遠處幾個蒙蒙的小小人影,大女兒一手拉了二女兒,一手拉了兒子,哭著搖搖晃晃走來。他和女人撲過去,孩子們頂了斗簽,身上胡亂地遮著塑料紙,都被雨淋濕了,特別是兒子,全身透濕,衣服粘在身上,往下滴水,哭得聲音發(fā)啞臉發(fā)白。他揚起手要打,八歲的大女兒哭著解釋,雨太大,天黑了,阿弟害怕,哭著要出來找阿爸阿媽,她和二妹拉不住,跟出來,阿弟在前邊跑,摔進水溝了。

  他抱了兒子往家里狂奔,女人扯著兩個女兒磕絆著跟在身后?;丶液?,兒子就病倒了,發(fā)熱發(fā)冷說胡話,雨仍沒有停,第三天晚上,河上游的水庫塌了,村子和村子周圍的一切一夜之間被水吃掉,當然包括他們那兩個地勢很低的池塘。村里的人逃到山上,搭了簡易竹棚,整整半個月,林順富帶著一家躲在竹棚里,輪流照顧生病的兒子,那年兒子四歲。

  林順富認定兒子的身體就是那一次被浸壞的,從此一直很虛弱。很長一段時間內,林順富是感謝老天的,那樣冷的天氣浸了水,又在竹棚里熬了半個月,缺吃缺藥缺衣服,可兒子活下來了,而且腦子很聰明。但一年前,他懷疑起老天對兒子不公,一個月前,他開始咒罵老天,兒子又懂事又心善,老天是瞎了眼,什么都沒看到,要降那樣的難給他。

  洪水過后,一切干干凈凈,林順富一家好些年緩不過氣,他出外打工很多年,才還上當初欠下的錢。

  林順富感覺胸口和窗外一樣,暗色濃重,他累極地轉回臉,正看到對面的孩子,孩子喝過奶,顯得很高興,被媽媽托著站在媽媽大腿上,嘴里呀呀說著,從爸爸媽媽說到鴨子公雞再說到糖果玩具,他對著林順富說,將他當成交流對象。林順富不睬他,但孩子愈說愈激動,含糊的話里含了呵呵的笑。那一瞬間,林順富忘記了所有的東西,他見孩子媽媽的臉隱在孩子身后,便朝孩子夾了夾眼皮,笑了笑,皺了皺鼻子,孩子興奮起來,啊啊地喊,跳著腳,朝他伸長雙手,要來牽他。孩子媽媽的臉從孩子肩上露出,微微一笑著,林順富嚇了一跳,身子往后縮,轉臉去看窗外。

  窗外又大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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