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回到家兩天了,把衣服被褥全都洗凈晾干,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然后就閑了下來,這份閑來無事讓他坐立不安。他開始懷念學(xué)校里規(guī)律的生活,每天的時間都被安排地滿滿當(dāng)當(dāng),忙碌而充實。而現(xiàn)在,離了課程表,離了規(guī)章紀(jì)律,雖然有大把的自由時間,整個人卻似乎失了魂。無所事事地煎熬了兩天,雖然還沒有接到市局的命令,不知道自己會被分到哪個崗位,周天還是決定先回刑警隊去看看,至少在那里還有點事情可做,哪怕只是擦桌掃地,也比目前的生活有意義的多。
周天神清氣爽地走進分局大院時,朝陽初升,空氣中還帶著一絲夜晚的清涼。他本想來個大早將辦公室打掃干凈給大家一個驚喜,卻看到一群婦女圍在了肖克辦公室門口,正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什么。
對周天的到來肖克驚喜交加,那邊孫局長還在說著什么,他直接就掛了電話。孫局長對著話筒喂了半天才明白并非手機沒有信號,“搞什么嘛?”他心里嘀咕著,不過這也挺好,他正被肖克追得說不起話,避之不及。
“好,好?!毙た思拥嘏闹芴斓募绨颍屩芴焓軐櫲趔@。
受了孫局長的教誨,肖克心中有愧,他對那些婦女的態(tài)度明顯和藹了很多,“大姐,你們先別著急,”肖克說道,“你們發(fā)貨都有發(fā)貨清單吧?這樣,你們現(xiàn)在回去,把這兩個多月騰達(dá)物流欠你們的貨款,每家每戶都整理出來,然后我們這邊匯個總,還得跟騰達(dá)物流的賬目對起來,看看這個黃騰達(dá)到底欠了大家多少錢。找到發(fā)貨單的,拿著來我們辦公室,找他,”肖克指了指周天,“讓他給大家再記一份筆錄,把這些東西落實下來。商戶太多,我們這些基礎(chǔ)工作一定得做扎實做仔細(xì)了,下一步才好定他的罪。你們看行不行?”
“我們這些人都被騙了,還做啥基礎(chǔ)工作???直接抓他不就完了嗎?我們這么多人證明,還定不了他的罪啊?”有個婦女提出異議。
“我也知道大家都是受害者,但是這個涉案金額關(guān)系到以后對黃騰達(dá)定罪量刑的問題,所以馬虎不得。而且空口白話的,也不能拿來當(dāng)證據(jù),你說對吧?我們還得把這些工作白紙黑字地記錄下來。具體的環(huán)節(jié)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也不多向你們贅述了,但你們大家一定要相信我,我的每項工作每個安排都是為了盡快地把大家的血汗錢給追回來,這點我想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你們一定要全力配合我的工作,好嗎?”肖克用他堅毅沉穩(wěn)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語調(diào)堅實而平和。
眾人似懂非懂,相互望望,但沒人再提反對的意見。
“把我說的事情你們之間相互轉(zhuǎn)告一下,人太多,要我一個個打電話通知也不現(xiàn)實。快去吧,抓緊時間找到發(fā)貨單拿過來?!毙た送nD了一下,沖眾人擺擺手。
“肖隊,我們的事就拜托你了?!?p> “你是我們的大恩人啊?!?p> 這么說著,有幾人眼淚就要流出來,肖克連忙上前攙住胳膊以示安慰,“快去吧大姐,現(xiàn)在哭也解決不了實際問題。你在這哭黃騰達(dá)還在那笑呢??烊グ煽烊グ?。”肖克最看不得別人的眼淚。
又是亂亂哄哄熱熱鬧鬧的一天。肖克讓田文健建立了一個微信群,打出二維碼貼在了大門上,商戶們進門先掃碼進群,方便日后聯(lián)系。群名被田文健十分“親民”地改成了“抓住黃鼠狼,追回血汗錢”,看到這個名字,商戶們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辦公室的氣氛也和諧了很多。
騰達(dá)物流的賬本在黃某逃跑前已經(jīng)被他銷毀了,但從商戶們提供的發(fā)貨清單來看,兩個多月的貨款金額高達(dá)一千九百多萬,涉及商戶一百二十余家,雖然及時凍結(jié)了黃騰達(dá)用來收發(fā)貨款的賬戶,但卡里的錢早就被取走,只余寥寥幾塊錢。而且,取款的地點竟然就在本地一個銀行網(wǎng)點,時間就在商戶們大鬧騰達(dá)物流的前幾天!
對于這個消息,肖克謹(jǐn)慎地并未向商戶們透露,不然肯定會得到“人就在本地你們都抓不住”的回復(fù),搞不好再被好事者宣傳成警匪勾結(jié)沆瀣一氣,那自己可就百口莫辯了。明知卡里的錢肯定已被取走,肖克之前滿懷希望取款地點能在外地,這樣還能給偵查提供一定的方向,可偏偏就在本地,這樣對于黃騰達(dá)的去向就不得而知了。
市局對于本案倒是確實給予了大力支持,肖克拿著厚厚一沓案卷煞有介事地去了技術(shù)部門,剛一開口對方便知來意,不僅沒看案卷,而且一切手續(xù)從簡,三下五除二就走完了程序,并表示只要案子上有什么需要,不必親自前來,打個電話就能搞定。刑警支隊那邊也將黃騰達(dá)列為重要逃犯網(wǎng)上追緝,并向周邊地區(qū)發(fā)布了協(xié)助追查的通緝令。一張張大網(wǎng)無形地布開,看來氣勢洶洶頗具陣仗,但肖克心里卻明白,要想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一條魚兒,談何容易。
更何況,身后還有百十雙眼睛緊緊盯著,讓人神經(jīng)每時每刻都不敢放松,沒有進展已是失敗。
肖克拍著桌上半尺多高厚厚的筆錄犯愁。已經(jīng)過去十多天了,這項工作從最開始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已經(jīng)逐漸演變成了緩兵之計,他甚至開始讓隊員們詢問商戶們自騰達(dá)物流開業(yè)以來的發(fā)貨收款情況,冠其名曰深挖猛追黃某邪惡的犯罪意圖。肖克目前唯一寄予厚望的技術(shù)部門卻一直很能沉得住氣,他把黃騰達(dá)一家老小七大姑八大姨的信息都收集了交給技術(shù)上分析,卻石沉大海杳無音訊。肖克多次打電話過去焦急地詢問,負(fù)責(zé)人只能尷尬地笑笑,“他媽的,這只老鼠怎么這么狡猾呢?我們這邊二十四小時盯著呢,你放心,一有消息立馬向你匯報。肖隊,你別急,好事多磨好事多磨?!?p> 這磨得肖克感覺腦袋都快禿了也沒磨出個結(jié)果來,眼看著商戶們情緒又開始有些失落和焦慮,肖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鍋蓋還被蓋嚴(yán)了的那種,一點出路也沒有,只能每天陪著笑臉,還得做出一副自信滿滿胸有成竹的姿態(tài)。
電話響了,肖克看都沒看就接了起來。
“肖大哥,你還不來,這都幾點了?我可在這等著呢,筷都沒動?!?p> 肖克一拍腦門,怎么把這事忘了呢。他看看時間,已經(jīng)夜里九點了?!拔乙幻o忘了。要不我今天不過去了吧,這兩天忙得要死,累得很?!?p> “別啊大哥,我在這等你一晚上了,你不來可說不過去。來吧,過來喝點小酒解解乏,你那干不完的工作,要注意勞逸結(jié)合嘛?!彪娫捘穷^極力勸說。
“那......行吧,你在哪呢?”
“興旺燒烤,快點的啊?!?p> 掛了電話,肖克揉揉腦袋,肚子適時地咕咕叫起來。算了,先不想了,急也沒用。肖克換好衣服出了門,看到中隊辦公室還亮著燈,門虛掩著。
肖克推門而入,看到周天剛好給商戶問完一份筆錄。
“你在這簽個字?!敝芴熘钢牧蠈δ侨苏f。
“怎么還忙著呢?”商戶簽完字出了門肖克問道。
“閑著也沒事做?!敝芴煨π?。
“沒吃呢吧?走,正好有個朋友喊我吃飯,一起去?!毙た搜堉芴?。
“我就不去了吧,你們吃?!敝芴觳惶肴?,他喜歡一個人清靜。
“走吧,吃點就回,我也坐不大會,正好我倆一起回來?!毙た死芴齑蜍嚽巴s定地點。
“大哥,這呢?!笨吹叫た?,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光頭男子站起來打招呼,嗓門很大,“你可來了,餓死我了。”
“單位有點事走不開,你們先吃嘛?!毙た饲溉灰恍?。
“那可不行,你不過來我哪敢動筷?!惫忸^把二人讓到桌邊,三人在長條桌三面依次入座,旁邊恭敬地站著幾個年輕小伙。
“都坐下吧都坐下吧。”肖克沖他們招招手。年輕人站著沒動,目光看向光頭男。
“坐。”光頭把頭一點,幾人忙不迭地坐好。
“我給你介紹一下,”肖克拍拍周天看向光頭,“這位是周天,警校應(yīng)屆畢業(yè)生,現(xiàn)在在我們中隊工作呢。”
“喲,高材生,失敬失敬?!惫忸^忙又站起躬身伸出雙手和周天握手,周天連忙起身回禮,不小心帶倒了板凳,有些狼狽。肖克伸手幫他扶了起來。
“這位是刀子。”肖克介紹光頭男。
“恭喜大哥又得一員得力大將啊?!惫忸^向肖克賀喜。
“同事而已?!毙た藬[擺手笑笑,“怎么讓你說的跟古時候行軍打仗似的?!?p> 兩人寒暄已畢,重又落座。
“來來,先吃點。開始都烤好了放涼了,你們來之前剛讓老板加熱的?!惫忸^男端了兩盤烤好的羊肉分別放在肖克和周天面前,“大哥你早說周老弟要過來,我就定海天大酒店了,給周老弟接接風(fēng)。這地攤忒簡單了點?!?p> “刀哥你不用客氣?!敝芴煨χf。
“先吃先吃。今天這頓不作數(shù),改天你刀哥正兒八經(jīng)地給你接接風(fēng)?!钡蹲咏o肖克和周天一人夾了一大塊羊肉放到面前的餐盤里,“老弟你嘗嘗,這家的烤全羊還不錯?!?p> 肖克夾起一口吃了,“恩,味挺好。”肖克嘴里嘟囔著。
“行,行?!敝芴熳炖锎饝?yīng)著,拿起筷子,撥弄了兩下,又把筷子放下了。
刀子面上一緊,隨即又不動聲色地恢復(fù)了笑臉。他拿起酒瓶給肖克滿上一杯,“大哥你嘗嘗這個酒,我存了七、八年了。”
肖克端起酒杯嗅了嗅,喜上眉梢,“不錯不錯?!?p> 刀子又想給周天倒酒時,周天連忙捂住了杯子。
“我不喝酒刀哥?!?p> “來一杯嘗嘗嘛,這酒真不錯?!钡蹲由焓秩屩芴斓木票?。
“我真不喝刀哥,你別客氣?!敝芴靸芍皇志o緊抓住酒杯,刀子沒搶過來,還差點被反力帶倒。
“刀子,他喝酒過敏的,不喝就算了?!毙た粟s緊打圓場。
刀子訕訕地坐回位置,又給自己滿上一杯,然后掏出煙畢恭畢敬地給肖克點了一支,又讓周天,周天擺擺手。
“煙也不吸???嘿,那你真是好同志。”刀子豎起大拇指調(diào)笑周天。周天笑笑沒有答話。“那你先吃點吧?!钡蹲又钢淮笞雷硬?,又招呼旁邊幾個年輕人,“你們幾個自己吃喝啊?!薄?p> “大哥你最近忙啥呢?又有大案子啦?”刀子叼著煙瞇著眼睛問肖克。
“唉,”肖克嘆口氣,“一個上訪案件?!毙た顺粤丝诓耍蝗幌肫鹗裁?,“我記得你以前做過房地產(chǎn)啊,現(xiàn)在還做著呢么?”
“房地產(chǎn)不行啦,最近不景氣,外面的帳都收不回來,我正往外撤資呢?!?p> “那你認(rèn)識一個叫黃騰達(dá)的么?”肖克緊接著問。
刀子抬起頭,努力思索了半天,“這個人不太熟?!毙た颂崃艘粋€建筑工地的名字,“他以前是那的投資人?!?p> “那個工地啊?他把錢投那不得賠死???那開發(fā)商不是跑了嗎?”刀子對市里的項目了如指掌。
“你讓你的人都留點心,如果有這個人的消息就趕緊給我打電話?!毙た苏f。
“行,我讓朋友側(cè)面打聽打聽?!毙た瞬欢嗾f,刀子也不問,兩人好像很習(xí)慣這種隱晦的交流方式。周天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肖克。
“自己人?!毙た藗?cè)身低聲說道。
燈影下,刀子斜了周天一眼,用鼻孔噴出一股濃煙。
“大哥,來,喝酒?!钡蹲优e起酒杯,“咱酒桌上不談公事,鬧心。老弟我不讓你了哈,你自己隨意吧。”刀子用下巴點了點周天。
一杯酒下肚,刀子面色潮紅,話也開始多了起來。
“周老弟,你知道我和肖大哥怎么認(rèn)識的嗎?”刀子胳膊肘在膝蓋上,隔著窄窄的長桌朝前探出身子,一開口滿嘴煙酒氣。
“哦,刀哥你說來聽聽。”周天擠出一絲笑容,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
“這么多年了,你說它干啥?”肖克攔住刀子話頭。
“不行,我得說。不然周老弟他不知道咱倆這交情?!钡蹲涌粗た?,用手指著周天。
“我說了你別笑話我?!钡蹲佑洲D(zhuǎn)向周天,“你刀哥我是個粗人,不太會說話,但你放心,你刀哥我絕對辦實事?!钡蹲影研馗牡门九卷?,“那時候年輕沖動,做了點錯事,跟人吵架動了刀子,就栽肖大哥手里了。呸,呸,你瞧我這嘴,大哥你別見怪啊,我自罰一杯?!钡蹲诱f著端起酒杯咕咕兩口喝了個底朝天,肖克沒攔住,“我得說肖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钡蹲由囝^開始有些不靈活了,“咱犯了事,那肖大哥抓咱是應(yīng)該的,對不對?咱沒啥說的??稍坌睦镂ㄒ环挪幌碌木褪窃奂依锏睦夏?,咱一進去沒人照顧她了。肖大哥,我親大哥,我被關(guān)了三年,他就照顧了我老娘三年,等我出來一看,嘿,老太太白胖白胖的,紅光滿面的,說話走路都有勁了,比咱照顧的還好呢。當(dāng)時我這心里啊……”說到動情處,刀子聲音哽咽了,肖克拍拍他的肩膀,刀子趕緊揉了揉眼睛,“所以說,我刀子能有今天,那全是托肖大哥的福,雖然沒拜過把子,但肖大哥就是我親大哥,我刀子這輩子就聽倆人的話,一個是我老娘,一個就是我大哥。大哥我敬你。”刀子又端起酒杯,“周老弟你也陪一個,我敬大哥,你敬領(lǐng)導(dǎo)。”
“行。”周天端起茶水。
“你稍微倒點嘛,敬酒喝水算哪一回?倒點倒點?!钡蹲哟种らT,臨周天而坐的小伙眼明手快地倒了杯酒端給周天。
“不不不,我真不喝。”周天伸手往外讓,杯子一晃,酒灑了兩人一手。
“你不喝又不是不能喝,酒量都是練出來的。喝半杯意思意思也成啊。”刀子有些不滿。
“刀子你別讓了,他不喝酒?!毙た硕吮雍偷蹲优雠?。
“肖隊,我以水代酒,敬你。”周天拿杯口碰了碰肖克的杯底,看都沒看刀子一眼,仰頭一飲而盡,“我去個廁所?!敝芴炱鹕黼x開,面帶不悅。
“這小子很狂啊?!钡蹲涌粗芴斓谋秤?。
“他平時就這樣,不太愛說話?!毙た藠A了口菜。
“目無尊長,不尊重領(lǐng)導(dǎo),我刀子最煩這種人。要不是肖大哥你帶他來了,我他媽一分鐘也不讓他坐這。”刀子啐了一口唾沫。
“哪有?這小伙子很不錯的,在單位表現(xiàn)很好,我很欣賞他?!毙た瞬辉付嗾?wù)撝芴欤乐芴觳⒉惶胱屓诉^多了解他。
“就這還好呢?你看我,來和你喝酒把我那鏈子戒指都摘得一干二凈,就怕有人看見了瞎嚼舌頭。他倒好,連口酒都不喝,娘們一樣端著個臭架子,給誰看???等他來了我替你好好教育教育他?!钡蹲颖梢暤卣f道。
“你行了哈,喝高了吧你?”肖克批評道。
“大哥你不懂,像這種年齡的年輕人,正張狂的時候,你得好好殺殺他的威風(fēng),這樣他才能死心塌地地跟著你。你看看我收這些個徒弟,”刀子伸手一指那邊坐著的年輕人,幾人惶恐地趕緊站起身,“坐下坐下,”刀子招招手,“看見沒大哥,這才叫規(guī)矩?!?p> “我們跟你那能一樣啊?我們是一起工作的同事?!毙た撕脷庥趾眯Α?p> “怎么不一樣?論年齡你是長輩,論資歷你是前輩,我看你面子喊他個老弟,誰啊他!警校生他了不起???就他這**崽子,走路上我都不帶正眼瞧他的。你不用管了,等他來了我說他。”刀子擰著頭瞇著眼睛說道。
說話間周天走了過來,肖克連忙偷偷用腳踢了踢刀子,“你別亂來啊?!毙た诵÷曊f。
刀子沒搭理他。
周天剛剛坐定,就看見刀子親熱地?fù)еた说募绨颍按蟾?,”刀子搖搖晃晃,看樣子醉得不行,“我這輩子都跟定你了,你讓我干啥,我刀子絕對不說一個不字,你就是要我的命,立馬拿去?!钡蹲用鸵慌淖雷?,震得盤碟叮當(dāng)亂跳,“誰要敢對你有絲毫不敬,我弄死他?!钡蹲诱f著拿眼瞄周天,周天低頭玩手機。
“刀子你喝多了。咱走吧,不早了,回家?!毙た苏f著往上站。
“我沒喝多,大哥你先坐。”刀子按著肖克沒讓他起,“我都安排好了,一會讓人送你回去。咱不喝了,說會話?!?p> “現(xiàn)在的年輕人,要我說,跟咱們那個年代差太多了。太浮躁,太自大,太自以為是,目無尊長的,忠孝道義那些個傳統(tǒng)美德都忘得一干二凈?!钡蹲狱c燃一支煙吸在嘴里,“你說是吧小天?”
“恩?!敝芴鞗]抬頭,胡亂應(yīng)了一聲。
“不過我看你們這些小輩們倒還都不錯,”刀子伸手劃了個半圓,把周天和他那些徒弟圈在一起,“肖大哥剛才凈夸你來著,夸你是個好孩子,特別懂事?!?p> “行了刀子,你歇會吧,喝多了就話多?!毙た擞行┥鷼?。
“行,行,清官難斷家務(wù)事。”礙于肖克的面子,刀子不好再多說什么,但他仍意猶未盡,“小天,你跟著肖隊好好干,他是你老前輩了,多跟他學(xué)學(xué),俗話說得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
“刀子!”肖克提高了嗓門。
看肖克真生氣了,刀子急忙收了話頭,尷尬地笑笑,“大哥你別生氣,話粗理不粗嘛。”
幾人一時無話,各懷心事。
從遠(yuǎn)處跑來一個年輕小伙,拉開板凳大大方方坐在了刀子身邊,“師父,事都辦妥了?!彼譀_肖克點頭笑著打招呼,“肖大?!?p> 他目光又看向周天,在周天臉上停留片刻,露出驚訝的表情,“你,你是,周三哥?”
周天沒說話,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也算是默認(rèn)了。
“喲,三哥我得跟你喝一個?!毙』镒蛹泵φ伊藗€空杯斟滿酒,剛端起來,看見周天杯里的茶水一愣,“三哥你沒喝酒?”
“沒,我不喝酒。”周天笑笑。
“那哪行啊?我記得你酒量不錯啊。來,來,我給你倒上?!毙』镞呎f邊拿起酒瓶伸向周天面前一只空杯。
“我真不喝,我真不喝?!敝芴旒泵ξ孀?。
“來吧三哥,喝點,喝點。”小伙去搶周天手底的酒杯。
“真不行,真不喝?!敝芴焓箘虐醋?。
“啪”一聲脆響,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了后腦勺,小伙子茫然地回過頭,看見了刀子怒氣沖沖的臉。
“你他媽的沒聽見人家說不喝???!還在那死乞白賴地讓,讓你媽逼?。∫c臉不要?!”刀子扯了嗓子罵,引得鄰桌紛紛看過來。
肖克急忙拉刀子坐下,刀子還在罵罵咧咧,“都他媽的不知道跟你肖大先喝一個,目無尊長,平時怎么他媽教你的!”
小伙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肖克碰碰杯,一飲而盡,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回板凳,低下頭大氣也不敢出。他不知道師父剛剛含沙射影地揶揄了周天,他的行為無疑狠狠打了刀子的臉。
“咋,你倆認(rèn)識啊?”刀子面上掛不住,在小伙子和周天之間來回指了指,岔開話題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你應(yīng)該也聽說過他,師父,”提到周天小伙子又來了精神,“他就是以前那個‘七少?!睦先?,周天,周三哥。”
“什么雞少保、鴨少保的,沒聽說過!”在眾位徒弟和肖大哥面前失了面子,刀子把一腔怒氣都發(fā)泄在了周天身上。
“那他父親你肯定知道,以前市局刑警支隊的,周廣仁,他出殯的時候可是全市轟動?!毙』锛泵ρa充道。
“哦……老周啊。”刀子拉長了音調(diào),恍然大悟,“聽說老周后來被評為烈士了。你混社會還能上警校就是因為這個吧?”刀子指了指周天,“那你老子死得可真值了!”刀子瞇起眼睛歪著嘴角冷哼一聲,沖周天豎起來大拇指。
刀子話音剛落,眾人瞥見周天身影一晃,站起來時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只酒瓶,掄圓了朝刀子腦袋劈了過去。
連坐在刀子身邊的小伙都沒來得及做出任何的反應(yīng),在一片驚呼聲中,刀子身體倒飛出三、四米,頭重重地落在地上,哼都沒哼一聲就昏了過去。
伴隨著刀子落地,酒瓶“咣”地一聲炸裂開來,玻璃伴著酒水四下四濺。
周天握著酒瓶頸,愣愣地看著鋒利的斷口劃破了肖克的褲子,鮮血很快從他小腿涔涔流出,一滴一滴落在菜盤里、酒杯里。
肖克咬著牙把腿收了回來,輕輕點在地上,斜著身體努力站穩(wěn),“你們幾個,把他趕緊送醫(yī)院去,”他指了指刀子那些嚇傻了的徒弟,“醫(yī)藥費我出?!毙た苏f著掏出錢包。
“不用不用肖大,我?guī)еX呢?!焙髞淼男』镒于s緊推回肖克的手,招呼伙伴七手八腳把刀子抬上車,跟肖克打了招呼迅速開車走了。
肖克終于站立不住,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周天這才回過神,急忙丟了酒瓶蹲下身查看肖克的傷勢。肖克右邊小腿已經(jīng)腫了起來,烏黑發(fā)紫,鮮血染滿了褲腿鞋襪,看來甚是恐怖。
“對不起肖隊?!敝芴斓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沒事,皮外傷。”肖克笑笑,“跟以前在部隊受的傷比起來,這不算什么?!?p> “我送你去醫(yī)院?!敝芴炱鹕韺⑿た说母觳泊钌献约旱募纾瑑扇硕假M了好大的勁才相互攙扶著站起來。
“不用去醫(yī)院,沒大礙?!毙た苏f著,用右腳試著點了一下地面,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唉,老了?!毙た藢擂蔚匦π?。
還好,X光片顯示沒有骨折,醫(yī)生仔細(xì)地將微小的玻璃碎片從傷口清理出來,清洗消毒完畢,又用厚厚的紗布包扎好,“回去休息幾天,盡量別運動,藥要按時吃。多大人了還打架?”肖克疼得滿頭大汗,咬著牙點了點頭。
從醫(yī)院出來,兩人站在路邊攔出租車。
“對不起肖隊?!敝芴煜氩怀龈玫脑~匯來表達(dá)內(nèi)心的愧疚。
“沒事,大夫不說了嘛,休息幾天就好了?!毙た说灰恍?。
“我不該那么沖動的。”周天懊悔地說道。
“不,男人就該這樣,沒點血性那還算什么男人?!毙た藬蒯斀罔F的話,聽得周天心頭一熱。
“刀子沒事吧?”周天擔(dān)心今天的事情會破壞兩人原本融洽的關(guān)系,那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彌補的。
“沒事,我踹的他胸口,昏過去了而已。”肖克想了想,突然笑了,“你還別說,好久沒這么全力踹過人了,感覺還挺爽。”肖克說這話時,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周天也情不自禁咧嘴笑了。
“其實刀子這個人吧,重情重義,就是有些魯莽,他以前犯那個事也是因為幫朋友出頭,結(jié)果被人當(dāng)成槍頭子使,別人沒啥事自己卻進去了。”肖克緩緩說,“我之所以和他交往這么深,也是看重他這一點,這種人需要一個好的引導(dǎo),我覺得這遠(yuǎn)比牢獄改造要有效得多?!毙た送nD了一下,看著周天,“你放心,他不會因為我踹他一腳就心存芥蒂?!?p> 被看穿了心思,周天低頭不語,內(nèi)心充滿感激。
“肖隊,你去哪?”周天坐在副駕駛位置扭頭問肖克,肖克把腿伸直了擔(dān)在座位上占滿了整個后排。
“回隊里吧,這樣子回家不好交代?!毙た碎_玩笑地說道。他想了一下,突然又改了口,“還是回家吧,反正家里早晚得知道,還不如坦白從寬?!?p> 兩人從狹窄的樓梯相互依靠著艱難地爬上三樓,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瞧你瘦的,得好好鍛煉身體,再胖二十斤才行?!毙た藨z愛地捏了捏周天瘦弱的肩胛骨。
“嗯。”周天累得兩條腿都在嘚嘚打顫,嘴上卻毫不示弱,“瞧你胖的,你先瘦二十斤吧?!?p> “哈哈哈?!毙た碎_懷大笑,妻子李玉梅聞聲開門探出頭來,“傻笑什么呢?”她看到了周天,有些面生,便住了口,突然又看到了丈夫白紗包裹的右腿,“呀,你這是怎么搞的?”
“不小心摔了一跤,皮外傷?!毙た俗谏嘲l(fā)里心虛地嘿嘿笑。
“這么大年紀(jì)了,你就不能小心點?!逼拮余凉值?,雖然滿腹狐疑,但有外人在場,她也不便細(xì)問,“疼不疼?”
“有一點,不礙事。對了,這是我新來的同事,周天?!毙た讼蚱拮咏榻B。
“你好?!崩钣衩窙_周天點點頭。
“阿姨你好?!敝芴爝B忙笑著回禮,他原本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趕緊借這個話頭辭行,“那我先回去了肖隊?!?p> “哎,周天,要不,你就住我這吧。”肖克不知是腿疼還是緊張,漲紅了臉,說話吞吞吐吐,“這么晚了,你自己回去也,也不安全。再說,我這腿,給弄傷了,明天也沒法開車上班。要不,你今晚就住我這,明天還能送送我,行嗎?”話說到最后,肖克語氣近乎乞求。
“你多大點傷啊,麻煩人孩子干啥?我送你去不就行了?”李玉梅白了丈夫一眼。
“你別在這添亂了,咱倆上班又不順路?!毙た擞行┲钡卣f道。
“當(dāng)個小隊長還把自己當(dāng)官了???我不是反對孩子住咱家,起碼你也應(yīng)該跟人家里先打個招呼吧?你得先征求人父母同意吧?”看丈夫有些發(fā)火,李玉梅倔脾氣也上來了。
“你,你,”肖克指著妻子說不出話,“你扶我到屋里去。周天你先坐,別走啊。我換個衣服?!?p> “看把你給厲害的,再給你配個保鏢配個秘書唄?”李玉梅嘴上小聲嘟囔著,還是聽話地攙起肖克慢慢踱進了里屋。
周天坐在沙發(fā)里四下打量著這個簡單的家,雖然沒有復(fù)雜的裝潢,但卻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或許,是因為隔著門板隱約透出的談話聲,讓這個家生機勃勃。周天不知自己該走還是該留,他正猶豫著,臥室的門吱扭一聲打開了,李玉梅眼圈泛紅地走了出來,她走到周天跟前,似乎花了好大的勇氣才抬眼正視著周天。
“小周,你看,要不你今晚先睡這吧?你也知道,肖克的腿受傷了,行動不便,我說讓他歇兩天吧,他非得上班,說你們好像還有個挺復(fù)雜的案子,好多事等著他處理呢。我吧,我,我,我上班離你們單位遠(yuǎn),我要是去送他非遲到不可,單位會扣工資的。”李玉梅扭扭捏捏地說道。
“周天,你可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啊。”肖克扯著嗓子略帶威脅性地在臥室喊了一句。
“那行吧阿姨?!敝芴炜紤]了一下,點頭同意了,“我就怕你們不太方便?!?p> “方便方便?!崩钣衩氛Z速突然加快,整個人活潑起來,“你就睡這屋,”她快步走進北邊那間臥室開了燈,“這屋本來就是留著家里人誰過來睡的,這被子褥子都是新的,干凈的,你放心睡?!彼厣碚泻糁芴爝^來看,里面是張高低床。
“不用麻煩阿姨,我湊合著睡就行?!崩钣衩返臒崆樽屩芴煊行┎缓靡馑?。
“不麻煩不麻煩。你在這等下,我去給你找雙拖鞋和衣服,太陽能里有熱水,你洗洗澡?!崩钣衩氛f著風(fēng)一般走了出去,根本沒給周天謙讓的機會。她很快又挾著股風(fēng)抱著兩件衣服拎著一雙濕噠噠的拖鞋走了回來。
“這個內(nèi)褲是新的,你放心穿。”李玉梅把衣服丟在了床上,“拖鞋和這個T恤是你家弟弟的,我給刷了刷,你倆身材差不多,應(yīng)該合身。你這警褲沒法換了,老肖的褲子太肥,你只能拿自己的來換了?!崩钣衩仿曇衾锍錆M了歉意。
“不用不用阿姨,不用換?!敝芴旒泵[手。
“怎么不用換,這傻孩子,這么熱的天一出去就一身汗,臭也臭死了。一看你就沒對象。沒對象吧?”李玉梅笑瞇瞇地看著周天。
“沒?!敝芴斓吐曊f。
“哈哈,回頭阿姨給你介紹個,這么帥氣的小伙子,一定很搶手?!崩钣衩反笮ζ饋?,周天不好意思地?fù)蠐项^。
“一會自己洗澡換衣服,往左是熱水,往右是涼水,小心別燙著。衛(wèi)生間門口有個板凳,臟衣服扔那上面就行。哦,對了,我得給你拿條毛巾去,哦對,還有牙刷?!崩钣衩纷炖镞B珠炮似的嘟囔著,又風(fēng)一般地走了。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周天對于李玉梅的自來熟并沒有絲毫的不自在,相反,那份爽朗和真誠讓周天感覺她如同一位久識的好友,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水到渠成,甚至看著這間臥室里的陳設(shè),都開始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洗完澡之后渾身清爽,探頭看外面沒人,周天才放心大膽地穿著內(nèi)褲走出來直奔北屋。肖克臥室房門緊閉,隱約聽見兩口子在里面嘀咕著什么。周天將洗凈的內(nèi)褲搭在了床頭——這種難為情的事情還是自己來的好——他聽見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門打開,有人熟稔地走了進來,不大會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
“媽,我拖鞋呢?媽?”
主臥的門被打開,有人走了出來,是李玉梅,“叫喚什么?穿你爸的拖鞋去。你爸一個同事在咱家住呢,你拖鞋讓那個哥哥穿了?!崩钣衩穳旱土寺曇?。
“?。吭谖覀兗易∧兀繛槭裁窗。俊鄙倌曷曇衾锿钢@訝。
“啪”,巴掌打在身上的聲音,少年“哎哎”叫著,“蹬蹬”緊踩了兩下腳步躲避。
“你就不能小點聲?”李玉梅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你爸腿摔傷了,人專門來照顧你爸上下班的?!?p> “???我爸沒事吧?在里屋呢?我看看去?!鄙倌甑哪_步“噠噠噠”走進另一個房間,沒了聲息。
周天躺在床上,像聽廣播一樣聽著屋外的動靜,想象著兩人對話時會有怎樣的動作和表情。一切安靜了下來,他又開始迷茫自己為什么會躺在了這里,肖克的理由看似合情合理深究卻略顯牽強,而自己就被這樣顯而易見的理由輕易說服。可能是因為失手弄傷了肖隊因而心里有愧,想要將功補過;可能是肖克夫婦甚至有些低聲下氣的請求,讓自己感覺卻之不恭;可能是自己懼怕獨自一人走在夜路,走向一個獨自一人的歸處。
或者,兼而有之。
反正自己就這么稀里糊涂地睡在了肖克家里,睡在這陌生的房間,躺在這陌生的木床,蓋著這陌生的被褥,枕著這陌生的枕頭,嗅著這陌生的空氣,聽著這陌生的喧囂……卻,踏踏實實,處之坦然,心安理得。
周天以前也經(jīng)常在外過夜,在他上大學(xué)之前,幾乎整天不著家的時候,他就隨便住在哪個朋友家里隨便哪間臥室,甚至與人和衣而睡,湊合著挨到天明。而此刻,周天的心情和以往迥然不同,這里不是亂糟糟的小屋,不是臭烘烘的宿舍,不是空蕩蕩的房間,這里,窗外車流喧嘩,屋內(nèi)人聲輕碎,讓周天感覺踏實而舒心,有種......久違的......感覺。
伴隨著掛鐘輕微的“嚓嚓”聲,周天很快睡著了,不知他做了一個什么樣的夢,睡夢中他嘴角輕揚,眼角,卻流下了兩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