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 大漠孤煙
從靈州通往涼州的戈壁大道上,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了三匹馬。由于路面過度干旱,馬蹄兒在路上揚起團團的煙塵。此時正是中午時分,一絲風(fēng)兒也沒有,路上行人稀少,所以這三匹馬兒就顯得特別的顯眼。
等馬兒走近了,可以看到三匹馬上只騎了兩個人。一個是青年的僧人,正是立志西行的玄奘。他騎著一匹棗紅色的老馬,走在前面。他身邊的白馬兒身上駝著他的書箱和行囊。而第三匹馬通體蒼白色間有雜色斑點,正是寶馬良駒“青騅馬”,馬上端坐著的正是靈州大都督李靖。
李靖今天專門脫下了一身戎裝,換上了粗布衫兒。玄奘吃過齋飯后,李靖還想留他多住幾日,以便與他促膝長談。但玄奘執(zhí)意西行,一刻也不肯多耽擱。李靖沒辦法,他把軍中事務(wù)向蘇定方簡單交待一下,讓蘇定方去找李勣過來臨時主持軍務(wù)。
玄奘的執(zhí)著和堅持令李靖感動,所以他不僅決定放他西行,還要好好地送玄奘一程。
九月的中午,雖然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但是由于今天沒風(fēng),陽光照在身上還是火辣辣的,讓人感覺特別地刺眼和難受。玄奘想趁著這好天氣多趕一些路程,特別是現(xiàn)在還在大唐的境內(nèi),時時面臨被扣留押回長安的風(fēng)險。所以玄奘的內(nèi)心一直不踏實。剛吃完齋飯,他就急著要出發(fā)。
李靖只好派人急急忙忙地從當(dāng)?shù)囟啻瓮鶃砦饔虻纳搪檬种校o他買了一匹棗紅色老馬。別看這馬又老又瘦,但是多次往返于這條道兒,識途穩(wěn)重,經(jīng)驗豐富。李靖又從軍中挑了一匹年輕的健馬,幫玄奘大師馱運行李。他自己也決定陪送大師一程,一來是送送他,二來也想深入東突厥境內(nèi),借機了解一下突厥的各種情況。
至傍晚時分,他們不知不覺地走了百十里路。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甚是投緣。特別是玄奘,在李靖的幫助下順利地穿過靈州的各處關(guān)隘,心中更是高興。
傍晚時分,隨著日頭的西墜,氣溫也急速地下降。剛才還是火辣辣的熱浪撲面,現(xiàn)在卻感覺到了明顯的涼意。好在夕陽從西邊的山巒上斜照下來,給遠(yuǎn)處的山巒鑲上了亮閃閃的金邊,也給戈壁大地鋪上了金色的余輝。
四野一片寧靜,除了他們兩人三馬之外,看不見一頭牛羊和一戶人家。
李靖也覺得奇怪,雖然東突厥經(jīng)常會侵?jǐn)_大唐邊境,但大唐官兵倒很少來到突厥境內(nèi)。以往常見的那種“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游牧民族特有的景色,今天怎么在一路上都沒有看見?
東突厥人都到哪里去了?
“施主您看,啊,好一番美景!日照金山,大漠孤煙。群鳥高飛,長河落日?!?p> 玄奘大師是第一次行走在這樣的風(fēng)景中,心情特別的舒暢。出了靈州地界后,他有了一種徹底解脫的感覺,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膽,怕被大唐官軍抓回去了。
正行間,玄奘大師突然一指前方高聲說道。
李靖抬頭一看,可不是嗎!
在前方大山的陰影里,幾條炊煙裊裊升起,在落日下確實顯得寧靜、祥和而又美麗。一條小河蜿蜒曲折,在夕照金色的光輝映照下像似一條金色的腰帶纏繞在天際。而高空中一大群鳥兒在空中盤旋,時而高飛,時而低空掠過。在不遠(yuǎn)處,幾座突厥人特有的帳篷像白色的云朵一樣,零零散散地鑲嵌在戈壁大地上。
“啊,確實是太美了!”
李靖判斷,這有山有水的地方,肯定有突厥人居住。他對這樣的景色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可從長安內(nèi)地來的玄奘什么時候見過這樣的風(fēng)景呢。所以他乍一見到,便被這美景所吸引,驚呼美麗也不足為奇。
“走了這么遠(yuǎn),終于有人家了。”
玄奘高興地說道,“今晚終于不用在外露宿,也可以有一口熱乎乎的齋飯吃了?!?p> “駕!”
見到有人家,玄奘心中高興,于是打馬快步向那邊奔去。
9月的大漠戈壁,雖然白天太陽還火辣辣的灼人,但夜晚卻十分寒冷。住在野外會讓人感到寒冷徹骨,而且還有狼蟲出沒。即使是有非常堅定的信念,作好了應(yīng)對各種艱苦準(zhǔn)備的玄奘,當(dāng)然也希望能有個人家寄宿,喝口熱湯更好了。所以當(dāng)玄奘看到前面有人家時,立即興奮地縱馬跑了過去。
“大師,您慢點,等等在下!”
這里畢竟是突厥地界,胡漢有別。李靖怕玄奘有閃失,也趕緊催馬跟了過去。
待到走得越來越近,李靖卻開始越來越訝異。那空中盤旋的,哪是什么美麗的鳥兒,而是烏鴉以及間雜著的禿鷹。他們在空中“哇——哇——”地亂叫,時而盤旋,時而俯沖爭食。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立刻涌上了李靖的心頭!
李靖知道烏鴉和禿鷹主要是以吃腐肉和其它一些小型動物為生,故被稱做是大自然的清道夫。但在自然界中,卻又哪來那么多的小動物引得這么多的鳥兒在這兒聚集。它們在此聚集和盤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阿彌陀佛!”
果然不假,剛跑過一個小高坎,跑在前面的玄奘突然高宣一聲佛號,翻身下馬,雙手合十站在那里。
李靖在高坎下不知何事,連忙催馬沖上高坎。待他上前一看,也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只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上百具尸體,有老人、青壯年和孩子的。剛才看見的哪里是什么炊煙,而是有些突厥人的帳篷在燃燒后剩下的一些余火冒出的煙霧。
帳篷內(nèi)外的地上一片狼藉,各種東西散落一地。
“呼啦啦!”
李靖連忙上前,翻身下馬察看有沒有活著的人。他剛一上前,便驚起一群烏鴉和禿鷹,他們四處飛散,然后又落在周圍不遠(yuǎn)處,仍然虎視眈眈地望著這一片尸體,不愿失去它們到嘴的食物。有些尸體已經(jīng)被他們啄食開來,顯得非常的恐怖可怕。
玄奘也走過來,看看還有沒有人活著。兩人查看了好一會后,都失望地?fù)u搖頭??磥磉@些人都死了至少有大半天了,早已沒有了生命跡象了。
玄奘一臉悲憫痛苦的神情,他找了一個干凈的地方坐下來,開始為這些死了的人念經(jīng)超度。李靖則在仔細(xì)察看尸體,認(rèn)真地分析他們死亡的原因。
在邊關(guān)的這段時間,李靖也常常和西域胡地的人打交道。對邊境地區(qū)各族人等的衣著打扮比較熟悉。從這些尸體大部分的衣著來看,他們應(yīng)該是屬于回紇人。
這些回紇人原來一直是臣服于東突厥的,怎么今天在這里遭到了屠殺?
從種種跡象來看,這決不是唐軍干的。若是唐軍干的,他是這一帶的唐軍首領(lǐng),不可能不知道!
難道是強盜干的?
李靖仔細(xì)察看,他在死尸堆中還發(fā)現(xiàn)了幾具東突厥士兵的尸體,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強盜的痕跡。
看來很顯然,這是突厥人干的!
李靖瞬間明白了,可能是這些回紇人不滿東突厥的統(tǒng)治,因而遭到了突厥人的屠殺!李靖先前也知道突厥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分裂,但他沒想到東突厥內(nèi)部的分裂,已經(jīng)嚴(yán)重到了相互廝殺的地步。這說明他們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尖銳了。
李靖察看了一圈后,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于是他也退到一邊,坐看玄奘為這些亡靈念經(jīng)超度。那些烏鴉和禿鷹一看李靖退了出去,又一窩蜂地過來爭食尸體。還不時地發(fā)出“哇——哇——”的粗劣嘶啞聲,使人感到凄涼又厭煩。過了好長一會,玄奘才超度結(jié)束。
“這些人雖然非我同族,但死的太可憐。在下去找個地方把他們埋了吧,免得他們暴尸荒野,被烏鴉和禿鷹啄食?!?p> 李靖見這些人的尸體躺在野外,任烏鴉和禿鷹啄食,不覺心生悲憫。他們雖是胡人,但也總應(yīng)該有人的尊嚴(yán)。如此拋尸荒外,今后又如何超生,所以他準(zhǔn)備找個地方挖坑埋葬這些尸體。
“施主不用掩埋他們?!?p> 李靖絕沒有想到,玄奘倒過來伸手把他攔住了。
李靖傷感地說道:“大師,胡漢雖然戰(zhàn)爭不止,我們與這些人也素不相識。但是看著他們就這樣曝尸荒野,在下覺得總是不好。大師是出家人,當(dāng)以慈悲為懷。我們也做一些善事,將他們埋了,讓他們?nèi)胪翞榘舶?。?p> “阿彌陀佛,施主可能誤解了貧僧的意思了?!?p> 玄奘搖了搖頭,輕輕地說道:“貧僧以前在蜀中一帶云游時,即聽說吐蕃和西域受我佛教的影響很大,他們都有‘天葬’的習(xí)俗。認(rèn)為拿‘皮囊’來喂食鳥兒,是最尊貴的布施。體現(xiàn)了大乘佛教波羅蜜‘舍身布施’的最高境界。施主你看,他們無論是殺人者或是被殺者,均無一人土葬。由此可以想見他們正是因為有這種想法才沒有安葬他們,我們又何必改變他們這種習(xí)俗呢?!?p> “難道就這么隨它,任鳥兒啄食?”
李靖有些驚訝,他疑惑地望著玄奘。
“對!”
玄奘認(rèn)真地點點頭,輕輕地說道:“佛說: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人死即是往生,譬如從麻出油,從酪出酥一般。我們又何必太再意呢!也許我們認(rèn)為不合禮儀的東西,可在他們這里卻又是一種當(dāng)然。也許這就是民族風(fēng)情的不同吧!我們佛家和俗家對于死的看法也又有不同。各隨其便,干預(yù)倒反而是另一種的越禮了!”
李靖雖然不知道什么是“舍身布施”,什么又是“人死即是往生”的意思,但聽玄奘說的有道理,那就隨它去吧。
李靖對著玄奘說道:“看來大師這頓熱齋飯算是泡湯了。”
玄奘苦笑了一下,倒沒有回答。
眼前的這一幕情景,對于李靖這樣戎馬生涯,看慣了死亡的人可能沒什么。玄奘大師素來以慈悲為懷,以普渡眾生為自己的一生追求。他雖然也看透了生死,但對于這些人無辜遭戮,不幸殞命,他又怎么能吃得下飯呢。
李靖和玄奘又走了一會,找了一塊干凈又沒有鳥兒打擾的地方。李靖讓馬兒自己去尋找草兒吃,自己則生了一堆火并在地上鋪上毛氈,拿出干糧,準(zhǔn)備晚餐。
而此時的玄奘已盤腿打坐,做起了晚課。李靖知道僧人有早晚課,沒想到玄奘在西行的路上還謹(jǐn)守教規(guī),真是讓人敬佩。
吃過晚飯,兩人在星空下又聊了好一會兒,李靖去把馬兒尋來拴好時,見玄奘大師已經(jīng)睡下了。
李靖卻躺在那里一點兒也睡不著!
他今天看見那些回紇人被屠殺的場景,說不出來是應(yīng)該高興還是嘆息。但有一點倒讓他感到欣慰,就是東突厥內(nèi)部的紛爭正愈演愈烈,突厥正在走下坡路。照此情形發(fā)展下去,消滅東突厥的日子應(yīng)該不會遠(yuǎn)了。
“看來未來戰(zhàn)勝東突厥的希望更大了,也許真該到了大唐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正當(dāng)李靖憧憬著未來戰(zhàn)勝東突厥的美好時光的時候,突然幾聲狼嚎傳入他的耳中。
“不好,有狼!”
李靖立即警覺起來。他翻身坐起,認(rèn)真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不久狼嚎聲此起彼伏,嚎叫聲也越來越近!
俄而,周圍便開始有一對對亮閃閃的綠光在來回游動。不一會兒,四周就有更多的綠光在閃動,而且有些狼還試圖靠近他們,進(jìn)行各種試探。
李靖他知道這草原上的野狼非常兇殘狡猾,十分地不好對付。
李靖趕緊起來把火攏了攏,又放進(jìn)幾根樹枝,把火燒得大一些。他拔出自己的橫刀,凝神靜氣,以防備狼群進(jìn)攻。
李靖再轉(zhuǎn)過頭來看看玄奘,卻見他仍然睡的很安詳。他氣勻神靜,好像周圍發(fā)生的一切與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似的。
“我是不是太過緊張了?你看大師在這種情況下卻還能睡得那么安詳,令我這久經(jīng)戰(zhàn)火硝煙的人倒自慚形穢了!”
看見玄奘大師躺在那里,一副安靜祥和的樣子,李靖倒不免自嘲起來。
狼兒怕火,又怎么會朝他們進(jìn)攻呢!
“李靖啊李靖,大師雖然比你年紀(jì)還小,但那種處變不驚的定力卻又要比你高強多了!”
李靖自我嘲笑了一番,乃又和衣躺下,想安穩(wěn)地睡一覺??伤€是怎么也睡不著,生怕玄奘有什么閃失。
忽然,有幾聲狼嚎聲從遠(yuǎn)處傳來。這邊的群狼也嚎叫著呼應(yīng),兩邊此起彼伏,十分地刺耳。李靖怕是狼群要發(fā)起攻擊,更不敢睡了。他手持橫刀坐定,準(zhǔn)備隨時應(yīng)付著狼群。不過一會兒,周圍的那一對對亮光卻都突然不見了,狼嚎聲也漸聽漸遠(yuǎn)。
也許是它們發(fā)現(xiàn)了那些回紇人的尸體,到那里去大塊朵頤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靖被一陣輕輕的木魚的敲擊聲給驚醒了。原來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趕緊坐起來,見玄奘盤腿坐在毛氈上,正聚精會神地做早課。他的念經(jīng)聲仍是那么不急不緩,安詳莊重。
李靖坐起來,不想打斷玄奘,默默地把要熄的火又?jǐn)n了攏,把干糧在火上烤了烤。等他收拾好這一切后,玄奘也已經(jīng)結(jié)束早課了。
兩人吃罷干糧。李靖對玄奘說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從此地向西,已深入到突厥腹地,再無大唐關(guān)卡阻礙大師西行了。在下軍務(wù)繁忙,不便久留。就此別過大師,望大師一路西行,多多保重!”
玄奘也雙手合十道:“感謝施主一路護(hù)送,施主的盛情貧僧在此謝過。”
李靖心中暗笑自己,還說什么護(hù)送大師,昨天晚上自己還不如大師安靜祥和呢??磥泶髱熾m然年輕,定力和決心比自己還高,哪需要自己護(hù)送呢。
兩人依依惜別,一位往西不畏艱難險阻,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相,不畏生死的精神,西行取佛經(jīng),成就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業(yè)。一位往東,將率領(lǐng)唐軍徹底打敗東突厥,為大唐一掃邊境紛爭,成就李世民“天可汗”的偉大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