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話音一落,都是緘默起來。
有頃,艾爾莉雅先道:“若沒有我,你還會一個人留在這里不會?”刻利烏斯略一思忖,旋即干笑起來,道:“可姐姐確是一路隨我來的呀!”艾爾莉雅搖了搖頭,回道:“假如那天從王都活下來的只有你一個人,現(xiàn)下公主邀你去圖大業(yè),給你生父正名,給你養(yǎng)父母一家報仇雪恨,你了無牽掛,去還是不去?”
刻利烏斯又想了片刻,他道:“可我已然有姐姐在身邊了,旁的我實在沒法去想。我的日子就是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這么多年了,姐姐卻要我想沒有姐姐的日子,這我如何去想?”艾爾莉雅沉聲道:“你這人!慣會詭辯!這么大的事,我豈是同你在說笑?”刻利烏斯長出了口氣,喝一口酒,手托著額頭,心想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同我說笑??晌以撛趺崔k?去了,有可能有去無回。不去,我倒沒什么,被人戳脊梁骨說三道四也是無妨,可加西亞公主今日說的不錯,艾兒妹子在此,我是一定會去的。就是我不想去,艾兒妹子也一定將我捆起來帶著我共同前去。她就是那樣的性子,偏偏我與姐姐都是面葫蘆那樣的脾氣。
艾爾莉雅把皮料整齊鋪在桌上,坐到刻利烏斯身畔,柔聲道:“你不要想著我,你只要想你自己就是。公主這此不像是小打小鬧,她若要做,定然是做一番大事業(yè),夫君你身手了得,又是名門之后,滿可以借此機會出人頭地,也是為我岳父岳母大人報了仇。不僅如此,所有亞蘭人都會將夫君你看做英雄......哪個江湖中人能有這樣好的機會?”
刻利烏斯卻道:“道理我怎會不懂?可我舍不得姐姐,舍不得咱們辛辛苦苦得來的這些......”他看著昏暗燈光之下的前堂,淡然一笑道:“舍不得這些個桌椅板凳,舍不得賬簿,舍不得架子上那兩壇老酒,舍不得姐姐養(yǎng)在后院的那些個花兒?!卑瑺柪蜓糯蛉さ溃骸皬那拔抑坏滥銗鄢延⑿?,現(xiàn)下就是給你個英雄去做,你都不做了。怎個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刻利烏斯跟道:“就連我也兜著圈子打著轉(zhuǎn)兒,最后終于轉(zhuǎn)到姐姐面前了,我怎么會走?”
艾爾莉雅撩起額前墜下的幾縷青絲,眼神一下變得溫柔了很多,她看著刻利烏斯,就好像即將要與他分別一樣。仿佛他整個人愈來愈遠(yuǎn),哪怕他近在咫尺,他的身影都模糊了很多。她想,我要是真的愛著他,就該替他想。他喜歡這種恬靜,可他明明能夠成就一番。他若是不做這個決斷,只好我來替他做。雖說我也舍不得他,但我搶了艾兒妹子的位置,總也得做出些不要艾兒妹子笑話的事情來。
江湖之上關(guān)于女夜魔的議論一日多過一日,可見加西亞的勢力也是一日更勝一日,乃至公國與帝國同時緊張起來。江湖上的風(fēng)聲也越來越緊,各地的守軍全都翻了倍,就連米特拉雅哈這種荒漠正中的小鎮(zhèn)也換了帝國的精銳來防守。來往關(guān)卡無數(shù),出入鎮(zhèn)子的民眾無一例外都要盤查,受此影響,酒肆的生意也大不如從前。有時店門打開著,除了風(fēng),誰也不來光顧。加西亞公主和納克索也果真再不來打攪??汤麨跛闺y得的過了許多天的清凈。
在這清凈之中,他每一日都在想,想自己這樣得過且過,茍且偷生。他從前總對自己說,做人當(dāng)做君子,仁義禮智信缺一不可。自從那跳梁小丑波克拉底給帝國做了傀儡,將整個該隱朝送給了帝國之后,民不聊生的確沒有,但只要是在阿卡賈巴人面前,亞蘭人總是備受欺凌。公國王室將各家分封領(lǐng)主的兵權(quán)和自治權(quán)全部收回,換了帝國欽點的總督。此舉本就引發(fā)諸多不滿,可身為人臣,但凡抵抗的,無一例外都被抄家滅族。
這一切刻利烏斯都看在眼里,他師公白頭鷹曾對他言講,不必在大戰(zhàn)之時挺身而出,只需盡己所能??汤麨跛剐闹幸黄H唬南氲?,我所能的,不過是殺人放火。當(dāng)真打了起來,不過比旁人能多殺幾個人,多送幾個人去見圣靈罷了。我的所能既然是這樣的,卻還不如不能。他又想,我果然是俄琉斯撫養(yǎng)長大的,年紀(jì)還不如他大,見識還不如他廣,卻已然是這樣小心,步步為營。想到此處,難免苦笑起來。
自加西亞與納克索離去之后,約莫一個月的光景,不等刻利烏斯相通這復(fù)國大業(yè)之中自己的所能到底是什么,帝國已然出手。最先是刀劍管制令,帝國兵士毀了鎮(zhèn)上的鐵匠鋪,金匠銀匠也一視同仁,養(yǎng)家糊口的家伙什全部銷毀,又將尋常人家的刀劍兵器盡數(shù)收繳,不肯交出的,格殺勿論。帝國兵自然也找到了刻利烏斯這酒肆來,將刻利烏斯的兵器收走。值此,刻利烏斯仍還有些動搖,他本就有心自廢武功,收了兵器去,卻也沒有什么。
不久,帝國變本加厲,不僅收繳民間的兵器,更是開始毫無人性可言的屠殺武林中人,無論是亞蘭人亦或者阿卡賈巴人,只要是習(xí)武之人,要么抓壯丁去充軍戍邊,要么當(dāng)眾處決,人頭串桿立在各地城門。如此暴政之下人心惶惶,幸虧刻利烏斯與艾爾莉雅這對夫妻在當(dāng)?shù)厝司夘H好,沒有人將刻利烏斯是練家子這回事說了出去。
可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不知是誰說漏了嘴,將刻利烏斯與黑衣女子比武一事走漏了風(fēng)聲。是日子夜,刻利烏斯夫妻二人正是輾轉(zhuǎn)難眠之時,樓下傳來極其粗野的砸門聲。兩人驚坐起,聽一人嘰里咕嚕的說了一大頓阿卡賈巴話,而后一人用帶著阿卡賈巴口音的亞蘭話叫道:“門內(nèi)之人聽了,速速下來回話,否則殺無赦!”
二人俱是驚呼道:“不好!”他二人迅速換了衣裝,收拾了些許銀錢打了包裹,店門卻已然被帝國兵砸開,兩個頭目打扮的阿卡賈巴人帶著六個帝國兵搶進(jìn)門來,刻利烏斯迎上前去,陪笑道:“總爺,這是怎么話說的?”為首一人道:“你就是阿爾忒烏斯?”另一人說著阿卡賈巴話,這人又道:“你妻子在哪里?”刻利烏斯道:“回總爺?shù)脑?,賤內(nèi)在房中睡著,小的就是阿爾忒烏斯,這夜半三更的,總爺有何吩......”
這一個“吩咐”的咐字還未說出口,為首之人已然大手一揮,六個兵士左三個右三個圍攏上來,將店內(nèi)桌椅踹了個七零八散,鋼刀出鞘,向刻利烏斯砍來,那人道:“奉皇帝圣意,總督大人親令,爾圖謀不軌,就地處決,殺!”
刻利烏斯左躲右閃,飛檐走壁翻入柜臺之后,又道:“總爺是誤會了,我哪有什么圖謀不軌?總爺多半認(rèn)錯人了!”那人干笑兩聲道:“你這身手錯不了,殺!”眼看跟這些個帝國兵不能講理,刻利烏斯只能暗暗嘆了一聲,抓起一只酒罐,在手中捏碎了,登時是酒香四溢,芬芳撲面,他道:“這樣好酒我受用不起,獻(xiàn)給幾位總爺品嘗罷!”他將手中的碎陶片當(dāng)做暗器投擲出去,只聽嗖嗖幾聲,兩個大刀士兵脖頸上各中一片,立時血爆了賬。
他又撿起兩片,正待發(fā)射出去,已然有人一刀砍來,他不躲不閃,反其道而行之,正撞向刀口的方向。那帝國兵顯然一愣,刻利烏斯與他擦肩而過,他這一刀便劈在了木頭柜臺上。趁此時機,刻利烏斯抓住那為首一人,向另一個頭目丟擲出去,兩人嗚呀哇呀一陣亂叫飛了出去,刻利烏斯一記掃堂腿放倒攻來一人,手中陶片發(fā)出,又取一人姓名。
這時節(jié),他身后刀客拔出了大刀,低吼著又砍了過來,刻利烏斯身子一側(cè),一指點在他腕子上,那人痛叫一聲,刀脫了手,正落入刻利烏斯左掌掌心,他反手一刀斬了這人頭顱,與面前一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對了四五招刀法。僅剩一人又殺了過來,只聽二樓門廊傳來一聲:“小心!”
若非艾爾莉雅這一叫,否則刻利烏斯絕注意不到側(cè)面來那兵士,不過他也不至輸給這等人,最多丟了先機。他手腕一轉(zhuǎn),黏住面前一人的刀口,向右推去,隨后一腳踩在這人腳上,那人慘叫一聲,痛的彎了膝蓋刻利烏斯順勢翻到他背后,勒住他脖頸將他護(hù)在自己身前,正好挨了側(cè)面攻來那人一刀!他左掌發(fā)力,將兩人擊飛出去,給他用作人盾那人重重壓在另一人之上,他兩步上前,一刀刺下,一刀兩命!
他不想留活口,追出門去,兩個帝國頭目一前一后昏倒在地,刻利烏斯翻看這兩人身上可有什么要緊的事物,找到一封密信,寫的是阿卡賈巴文字,他姑且收了起來,奪了這兩人的腰刀和短劍,一人賞了一刀。他心想,這算是了,正所謂官逼民反,我本不愿惹是生非,可殺了這么多帝國兵,米特拉雅哈是橫豎住不得了。不出數(shù)日,通緝我夫婦二人的文書也要鋪滿整個公國和帝國的邊境領(lǐng)地。
他回到房中,見艾爾莉雅坐在前廳暗自落淚傷神,刻利烏斯上前勸道:“往后咱們開一家比這個還要好的鋪子就是,姐姐先隨我上路罷!”艾爾莉雅搖了搖頭,指指劈成兩半的柜臺道:“我給你縫的襖子在那柜臺下面,本想著明兒個你就能穿上了,結(jié)果給人一劈兩半?!笨汤麨跛箿惤┛矗皇且粋€包裹給劈成了稀巴爛,里面一件好端端的襖子又成了幾塊廢皮料。也難怪艾爾莉雅心疼,刻利烏斯道:“不怕,我把那襖子縫起來就是!”他將皮料揣進(jìn)艾爾莉雅打好的包裹當(dāng)中,正這時,陣中敲響警鐘,他二人來不及感懷,可也還是好好的上了門栓,掀了門口兩匹軍馬上的赫斯曼帝國馬鞍和布甲,一人騎上一匹,揚塵而去,將那無數(shù)桌桌椅椅,好酒好菜,那許多的溫存和曼妙的安樂時光都拋在大漠邊界的這個小鎮(zhèn)之中了。
兩人走到大漠附近,回首遙望那一片凄美月色之下的米特拉雅哈,那猶似沉睡中的龐然巨獸一般的鎮(zhèn)中燈火已然亮起了燈火,如璀璨星河,如舊日一夢。兩人下得馬來,牽手相依偎著看了片刻,嘆息也嘆不出,還是將那馬鞭甩響,向新月城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