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人心

　　古語云慶為春，賞為夏，罰為秋，刑為冬。是以秋冬行刑。

　　依大周律，死刑之案件可為立決或秋決，非謀逆犯上之舉皆可為秋決。而今處于寒冬，已受刑罰之名，沈昭卻仍將曹公子判為秋決，無外乎給予旁人操縱之便。

　　果不其然，此事一經(jīng)傳遍偏關(guān)城，便引起人心浮動(dòng)，議論紛紛。

　　“好一招攻心計(jì)！”

　　馮達(dá)武幾人此刻正于雅間喝酒玩樂，語氣里帶著些許嘲諷。

　　崔峻則是面露陰冷之意，“絕不可使沈少明成事，一旦曹公子之罪行落實(shí)，曹家商隊(duì)必危在旦夕，則行商之事……”

　　余下之言崔峻未宣之于口，在場(chǎng)幾人卻深知其意，神色皆有些冷沉。沈昭此舉無異于釜底抽薪，若他們無動(dòng)于衷，便是自斷臂膀。辛苦經(jīng)營(yíng)多年，豈愿任其毀于一旦？

　　馮達(dá)武便冷笑一聲，“不承想曹家小兒素日里紈绔肆意，這等危機(jī)時(shí)刻卻惦記著親戚情分了。”

　　曹公子至死不愿指認(rèn)，亦是他們始料未及之事。

　　場(chǎng)間氣氛凝結(jié)了片刻，曹溢又說道：“且諸位勿要忘卻，劉家宴席之后，李元青曾拜訪沈府。”

　　馮達(dá)武聞言，將手中杯盞一扔，“李茂此等趨炎附勢(shì)之輩！”他的語氣里閃過冷厲之色，“便是無曹家之商隊(duì)，其亦不可成事！真以為攀上沈少明便可盡掌偏關(guān)商業(yè)？且看蘇家如何罷！”

　　曹溢微微搖頭，“商業(yè)暫且不論，然今次之事蘇家恐難出面。偏關(guān)城終究乃一隅之地……”

　　語氣里竟閃過一絲惘然。

　　其余兩人便默然不語，片刻后復(fù)又釋然。此事于他們是斷臂之痛，散財(cái)之苦，于曹家、胡宗全而言又豈非錐心之痛，兩難抉擇？畢竟兩者之間總需護(hù)其一。

　　崔峻端起酒杯，略帶輕蔑地笑了笑，“依峻微末之見，此事……恐怕有人比我們更著急，但看如何抉擇了。”

　　馮達(dá)武思及此處，亦無聲一笑，“一母同胞之姊弟，如何抉擇？然外嫁之女，終歸已是外人。”

　　……

　　曹老爺從胡府出來時(shí)，神情已作木然之狀。

　　外間風(fēng)雪肆虐，寒意透骨，然心底驟生之寒意更使他心驚膽戰(zhàn)。

　　“世事如此，終有抉擇之時(shí)……我與劉兄乃是同僚，共事偏關(guān)十?dāng)?shù)年，又何嘗愿他落得如此下場(chǎng)？然事已至此……莫非使曹公子血濺刑場(chǎng)，使曹家從此沒落？若非劉兄行事肆意，授人以柄，而今又怎會(huì)是這般情境？”

　　胡宗全之言仍在耳邊回蕩，如冬日之雷，轟隆作響。

　　曹老爺想起前兩日得知兒子秋后問斬之事后，自家夫人悲戚欲絕之狀，心緒更沉了幾分。沈昭將兩難抉擇擺在他面前固然可恨，然如胡宗全那等遞刀之人又何嘗不使人心生怨恨？

　　及至回到府中，曹太太已在門口候了許久，見到曹老爺便問，“老爺！胡千總是何意？”

　　曹老爺搖了搖頭，神色略顯蒼白。

　　曹太太的身子一軟，險(xiǎn)些跌倒。

　　曹老爺連忙上前一步扶著她，“夫人，且注意自己的身子?！?p>　　曹太太抓著他的手，面色凄苦，“真的一點(diǎn)法子都沒有了嗎？”她頓了一下，眼神又一亮，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則蘇家又是何意？可有回信？”

　　蘇家回信次日便已抵達(dá)府中，只是不知如何同曹太太明言罷了。如曹老爺所料，對(duì)方并未應(yīng)承此事。只言此事證據(jù)確鑿，他們亦無力回天。反倒問詢曹家又何必替劉傳仁擔(dān)下罪責(zé)？

　　思及此處，曹老爺神色更是悲戚。

　　于他們而言，若可用劉傳仁之命，以換曹家之安穩(wěn)，則何樂而不為？卻不想如此一來，曹家長(zhǎng)女又如何自處？

　　“此事……蘇家又怎會(huì)出面解決？”曹老爺聲音雖輕，語氣里卻盡是奚落嘲諷之意。

　　他扶著曹太太坐回塌上。

　　沉思了良久才道：“為今之計(jì)，唯有此法可救文哥兒?！?p>　　曹太太聞言，原本萎靡不振的臉色復(fù)又振奮起來，她厲聲說道：“老爺，你這般行事叫大姐兒如何自處？！我絕不同意?！?p>　　曹老爺握住了她的手，深深嘆了口氣，“若不這般，又如何救文哥兒？你忍心看著文哥兒?jiǎn)枖兀俊?p>　　“難道就要拿大姐兒的幸福去換？”曹太太的眼角溢出了兩行清淚，“當(dāng)年，你為了曹家生意，將大姐兒嫁與劉家做續(xù)弦，此事已是將她一生盡毀，如今又……”

　　聲音漸漸哽咽，曹太太再也說不下，只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

　　曹老爺微微仰頭看著堂中的那尊佛像，神情惘然，“……我早該料到的，這都是罪孽。誰叫我多年行事猖獗，竟已忘為人之本，才使我曹家遭此劫難！可怎報(bào)復(fù)在孩子身上？”

　　曹太太亦無語凝噎?！罢娴木蜎]有別的法子了嗎？”

　　曹老爺攬了攬她的肩膀，沉沉嘆了口氣，“我都想好了。就叫大姐兒和離，以后回家養(yǎng)著，等我們百年之后，便讓文哥兒養(yǎng)著?！?p>　　“……劉家出了此事，我們卻使人和離，這叫旁人如何看我們曹家？”曹太太神色略有些遲疑。

　　曹老爺卻沉了神色，“若不和離，你莫非想讓大姐兒做他們劉家的寡婦，一輩子孤苦無依？且這些年，她在劉家又何曾過了幾天舒心日子，還不是給他們劉家當(dāng)牛做馬？若回了娘家，左右不過是些閑話，掩耳不聞便是，總留一條命在，此后半生亦不至于凄苦?！?p>　　曹太太怔了一下，又問，“則此事如何同劉家說道？”

　　曹老爺眼中閃過冷意，沉聲道：“先和離?！?p>　　曹太太一聽便知他意，不免一愣，“和離之后又指認(rèn)劉家……旁人豈不言我曹家忘恩負(fù)義？”

　　曹老爺聞言便冷笑一聲，“此事本就是他劉傳仁惹出來的禍端！莫非要叫我們替他擔(dān)著？！他既狠心看著文哥兒?jiǎn)拭?，我又何須替他著想？先寫和離書罷！”

　　曹太太猶疑了一番，終究將此事應(yīng)下，又問，“此事……應(yīng)知會(huì)大姐兒一聲罷?！?p>　　曹老爺凝眸思索了片刻，“所言不必詳盡。”

　　劉曹氏之心性，曹老爺是心知肚明。其人最是耿直不過，若知曉他們?nèi)绱诵惺拢謱幵溉甙拙c自盡于此，亦不愿回府。

　　曹太太亦深知若欲使劉曹氏安然無恙地回府，便不可與其直言，當(dāng)即應(yīng)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