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銘!張銘你在哪里!”
黑暗中,年輕男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地穿透過來,張銘緩緩扭頭,四下無垠的黑暗之中隱約可見淡淡的波紋,讓人感覺一切都在流動,一切都在下沉,無盡的下沉。
【……】
“張銘!你在哪!張銘!”
黑暗是冰冷的,實質的冰冷,張銘能夠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每時每刻都在被不斷地奪走。
“張銘!我看到了你了!千萬別放棄!”
【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
“張銘,頂住,我馬上就要到你面前了!馬上!”
【啊……】
黑暗降退,張銘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片無邊際的水域上。
他向前一步,腳踩在水與空氣間無法穿透的邊界上,水面下盤桓著無法名狀的層疊黑影,半固體的黑色蠕動在水下的世界里拖出斑駁痕跡,發(fā)出讓人作嘔的滑膩聲響。
第二步,腳尖觸及水面的時候原本堅實而真切的界線突然屈服,產生出一陣劇烈的波動向四周散開,張銘幾乎要摔倒。
水面下的黑影注意到這波動,立刻騷動起來,圍繞著波紋的起點——張銘的腳下開始緩慢的盤旋,原本的一片渾濁變成了圍繞張銘的旋渦。
【那里到底是……】
再走一步,這一步的波動比之前小了不少,但水面的變化減輕,水下的世界卻熱鬧起來。
原本成團的黑影之中乍現(xiàn)密密麻麻的白點,如同加速攝影之下的霉變過程,星白,花白,斑白,莽白,這海量的白點在水面以下更加清晰地昭示出了液體之中深暗的流動——旋渦在縮緊,在靠攏,在向張銘的腳下聚集。
【那道光……好熟悉的感覺……】
又一步。
水面再一次劇烈地波動,整個世界彌漫著嗡嗡地回響,張這才第一次低下頭來,他這時候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腳下。
旋渦從水底深處翻涌上升,這駭人景象所帶來由內而外的恐懼瞬間吞噬了張銘,讓他一時之間動彈不得。
眼睛,白點是一雙雙眼睛,水下無盡的黑影全是一個個干枯的人形摩肩接踵聚合而成。
隨著水下的動作加劇,水面本身也開始劇烈的翻涌起來,張銘立刻向著遠方的光點跑去,但水面劇烈的顛簸極大地延緩阻礙了他的動作。
而就在他不斷翻越一座座浪山奮力向前的同時,水面下黑暗開始向他縮緊,那一雙雙眼睛穿透兩界,死死地盯著張銘。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一道突然升起的巨浪攔住了他前進的道路,隨之翻涌的水面將渺小的張銘如螻蟻般掀至半空,他連滾帶爬好久才勉強站住——
【!】
張銘剛剛想要舉步逃跑,就只覺自己的腳下重若千鈞,他低頭一看,一只嶙峋的骨爪刺破水面,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腳踝。
他立刻俯身兩手抓住自己的小腿,開始用力向上拉拔,然而就在他俯身的瞬間,水面上如雨后春筍一般茫茫多的手腳破浪而出,開始向他的身上涌去。
緊接著是中年男人平靜的聲音,
“張銘,你喜歡書嗎?”
讓耳朵發(fā)癢的輕輕一聲,一開始,
“張銘,今天的天氣真好,秋天——”“關于飲食,人們總說——”“……雖然如此,但紫式部年輕的時候——”“……愛倫坡的很多詩歌實際上——”“……在菲茨杰拉德晚年——”“……風景和情緒之間——”“……女性作家所特有的——”“……狂飆突進時期——”
然而,很快,在張銘能夠產生任何清晰反映之前,四周所有能夠辨別的東西全然化作一句,從水面下四面八方翻涌而來的聲浪吞食天地一般,
“你臊——物!你臊——物!你臊——物!你臊——物!你臊——物!你臊——物!你臊——物!你臊——物!你臊——物!……”
鋒利的骨節(jié)和肢端層層疊疊緊壓在肌膚上,黑影如怒濤瞬間吞噬了張銘。
剎那四野俱凈,天,水,張銘,光點遠遠地掛在視野的另一頭。
張銘低下頭,水面下蠕動的黑影尚且是一片混沌,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
他哽下去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抬起來一條腿——
萬籟俱靜,無論是水上還是水下。
然而——腳尖點到水面的瞬間,水下緩緩流動的污濁乍然有了棱角,就像是絨毛樹立的受驚貓咪,原本平滑的蠕動之中出現(xiàn)了一條條分明的線條。
腳底一點點貼到水面上,水面下炸毛的流動隨著張銘的每一個動作而反應愈加強烈。
第一步完成。
第二步。
腳尖與水面接觸的剎那,整個水面上立刻擴開幾環(huán)淺淺的波紋,水下的不潔運動開始隨之躁動,之前無章的流動化作了圍繞張銘,清晰可見的渦旋,他立刻加快了腳步。
四周擴散的波紋隨著張銘的飛奔,每一步都在不斷加劇,原本隱約可見的起伏變成了數(shù)人高的滔天巨浪,張銘很快再一次被地面的劇烈變化所傾倒,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水面卻如沾濕的玻璃一般毫無抓力,張銘只能任由地勢的變化所左右,不斷翻滾。
波濤之下莽白的黑流一點點逼近水面,原本清澈的浪濤逐漸被昏暗所侵蝕,透過玻璃一般的單薄水面,那一對對慘白的眼珠直勾勾地定在張銘的身上。
在一次格外漫長的下滑過程中,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小腿被什么東西勾住,下落的趨勢戛然而止,而之前聽到過中年人的聲音則再一次從不知何處冒了出來,
“張銘,你覺得這篇怎么樣?”
【干!我管你!】
他瘋狂地掙扎著,想要從黑骨的緊握中逃離,但無論張銘如何的反抗,水面下翻涌而出的漆黑骨架只變得越來越多,最終將他再一次的吞噬。
天遠水靜,張銘站在平靜的世界正中,那個光點比之前又大了不少,張銘能夠明顯地感覺到那之后有著某種熟悉的東西,某種他所向往的東西,某種他必不可少,不能失去的東西。
但當他再一次抬起腿來想要向前,腳下的黑濁流動卻異常敏感地開始了提前的反應,這一步還沒有落地,就開始了規(guī)律的變化。
張銘把腳縮了回來。
原本綠豆大小的光點此刻已經變成了傘蓋尺寸,張銘伸出右手。
【好暖……】
隨著自己的手指靠近光點,張銘感覺到空間溫度的變化,離光點更近的地方明顯更加溫暖,而對比之下,自己原本所在之處立刻顯得無比寒冷。
手已經伸直,但張銘與光明之間的距離卻依然還有不少,一種趨向的渴望在他的心中升起,
【我想去那里……哪怕靠近一點……一點點……】
隨著這一渴望的增強,四周的環(huán)境也隨之扭曲,原本如水晶一般堅固的書面扭曲變形,張銘腳下的水面緩慢上升,推動著他,漸漸向遠方的光斑靠近。
與此同時,水下茫茫多的蒼白眼珠猛然張開,它們發(fā)現(xiàn)了異變,它們沒有停歇,永遠不會,漆黑消瘦的骨架所組成的暗流開始不安躁動,向著張銘所在的位置靠近。
【那一頭……有什么東西……那個光的背后……】
水面上張銘所站之處如一支高聳的尖塔不斷上升,其下的骨流也緊追不舍,尖塔的四面不斷涌動著狂躁的起伏,就像是一支四面尖刺的狼牙棒。
【嗯?】
水面下隨流而上的涌動給張銘的腳下帶來一陣不安的震蕩,他突然回頭,立刻看見了腳下的異樣:
黑骨所聚集而成的暗流已經爬到離他腳底只有幾十厘米的距離,那一只只布滿血絲的眼球近乎散漫的瞳孔里,深淵凝視著張銘。
恐懼和動搖再一次升起,隨著情緒的波動腳下的高塔也開始如果凍一般癱軟,原本感覺觸手可及的光源在眨眼之間遠到天邊。
【不行……有人在等我……我需要過去!】
他張銘伸手向天,奮力掙扎著,而就在此時,水面之下的枯骨們終于掙脫了束縛,開始一點點爬上張銘的身體,那種冰冷而銳利的觸感從腳踝開始如海量的蟑螂一般簌簌上行。
【可惡!可惡!可惡!】
張銘的位置在可見的升高,但他身上所攀附的枯骨也越來越多,整個人已經完全被埋沒其中,只有視野的縫隙里能夠隱約地看到那道光。
但他沒有放棄,肩膀傾斜,手臂伸直,每一個關節(jié)都被極致拉伸,冰冷與沉重包圍著他,但那道光沒有消失,無論多少枯骨,多少黑暗,光總能從縫隙里穿透過來。
張銘的指尖觸到某個柔軟的東西。
……
溫暖的觸感環(huán)抱傳來,張銘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被楊鈺緊緊抱著,女孩的身體因緊張而有些顫抖。
張銘回抱女孩,輕撫她的后背,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
“好啦……好啦……我醒過來了,沒事了,沒事的……”
纖細的手指壓緊了張銘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