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衣鮮少在人前哭泣,以至于此刻陳嬤嬤目睹眼前情形,立馬慌了神,卻還是保持了該有的禮節(jié),拜上一拜才匆忙上前。
“殿下這是……”
陳嬤嬤猝然造訪,也讓云衣同樣心頭一緊。她急忙揩盡面頰上的淚,別臉對側(cè)。倉促間,手中的畫紙被她毫不遲疑地揉于掌內(nèi)。
“莫不是殿下悔了今晨的應(yīng)允,老奴這就找人回了那內(nèi)官,殿下中秋哪里都不去!”陳嬤嬤惦記此事良久,自午時親耳聽聞云衣應(yīng)下了小內(nèi)官的跪求,心里頗不寧靜。
幾個小內(nèi)官合起伙來欺人太甚——他們名為認罪,實則卻是句句相逼,云衣難免會生了惻隱之心。這些陳嬤嬤都是看在眼里。
“嬤嬤且慢,云衣無事,莫徒增煩惱?!痹埔屡ζ綇?fù)情緒,試圖回歸往日的知禮模樣。
說起來,她本就對晨時所做草率決定生了些悔意,且白日里同九兒經(jīng)歷了那檔子事,便更覺自己應(yīng)是留在此處,陪伴九兒更為妥當。
熟悉的環(huán)境總會給人更多的安全感。
雖說凈海幾句言語的確惹得她心神不寧,但總歸那人本性算不得純良。如若不是宮里的人接踵而至,云衣大抵會仔細想上片刻,也便不會那樣快地便成全了小內(nèi)官的心意。
而現(xiàn)下,若非親眼所見墨畫,她該是會順著陳嬤嬤的話頭說下去,敦促老婦快些知會了宮里——此行作廢。
奈何事與愿違,一張宣紙,便攪出個天翻地覆。
“嬤嬤可知,母妃閨名為何?又是何許人也?”云衣自知此問唐突,卻奈不住心中疑慮。紙上蠅頭小字寫得明明白白,又偏偏被凈海交予了自己,這也難怪她生了惑。
陳婆子聽聞云衣所言,以為她方才的失落是因思念亡母所致,倒是沒了先前的慌張,卻依然心疼不已。
“老奴知姑娘念及貴妃之心,可若是真叫奴說上一二,怕會惹得殿下難過。與其如此,倒不如直接讓老奴領(lǐng)了罰,反是安心些?!?p> 云衣自是不肯陳嬤嬤如此,卻仍是不愿放下心中所念,偏執(zhí)地重復(fù)了方才所問。
陳嬤嬤犯了難,貴妃的往事哪里是她一個下人敢妄言的。
更何況眼下貴妃已薨,再說任何皆是犯了忌諱的。
無奈云衣百般斯磨,陳嬤嬤終是狠下心來,細細回想,全數(shù)說與了她聽。
“老奴是貴妃初進宮時,被管事的婆子遣了去照料她的。貴妃于那時還尚且是婕妤。猶記當日掌事姑姑所說幾句:‘菡萏閣里這位主子,進宮便被封上婕妤,賜字瑢。你可要仔細些,莫要讓旁的幾個宮里看了笑話’?!?p> 后來,陳嬤嬤從使女丫鬟做起,漸漸成了瑢婕妤的左膀右臂。婕妤性子烈,卻是好心腸,免不了吃虧。而那些禍難,卻能全數(shù)被陳嬤嬤擋下。
相伴日子久了,陳嬤嬤方知曉,婕妤竟是前來和親的西域公主。難怪她生得精致卻又比平常女子更有些棱角,雙瞳也不似常人那般純黑,泛著赭色。
瑢婕妤同宮中女子不一,她并不喜女紅,也不愿成日里吟詩作畫,卻在天子田獵時出盡風頭。
駒子背上贏得過兒郎的一襲紅衣,馬球場中連勝多局的赤艷身姿,盡是她。
天子愛她與眾不同,因而更是縱著她的脾性。關(guān)于瑢婕妤盛寵一時的宮闈趣聞,如今還尚是平民百姓茶余飯后的樂呵談資。
不出三年,瑢婕妤便誕下云衣。天子喜悅,當下便升了她的位分,成了嬌寵的瑢昭儀。
至于貴妃之制,則是冊封于云衣出宮以后。陳嬤嬤也不得知曉其中原委,當時只是發(fā)了毒誓,奉命帶靈昌公主出了宮,就此安置于慈安寺。
而后數(shù)年,便再沒了菡萏閣的消息。而云衣也從未允下任何一次的請駕回宮——因為即便是趕赴了宮宴,也不能見上母妃一面。這點在最初天子命人來訪時,便已然聲明,不允改變。
云衣震驚,果然這些個往事她一無所知。她離開皇城時,不過垂髫小兒。
“只是……瑢夫人名諱,老奴不敢……”說了諸多前塵經(jīng)歷,陳嬤嬤卻始終只字不提其閨名。
老嬤嬤不敢談及,但云衣作為女兒卻是有些談資,但多少還是不合禮法。
如若云衣說出任何忌諱,那便是壞了規(guī)矩。但眼下,她自知陳嬤嬤斷不會將此事言說旁人,且事出有因她必須要知曉,便大著膽子開了口。
“緋茵,嬤嬤可還熟悉?”
短短二字,勾起老婦人最深的記憶。陳嬤嬤不覺水淚縱橫,掏出帕子抹著眼瞼。
云衣見此,個中自是有了答案。
而后草草安慰陳婆子幾句,打發(fā)了離開。云衣這才放松了手掌,攤開是那團畫稿。
其上點點汗?jié)n,是云衣緊張了。
……
母妃當初為何送自己出了宮,而今又是因何偏尋了人來偷摸取銀鎖?
云衣早已是疑惑頓生。
最令她未想及的,便是紙上那朵墨花。
原來,自己衣裙、銀鎖之上那未聞名的紋,便是阿芙蓉了?;貞浧渲袦Y源,母妃似是也食那阿芙蓉神丹的,而她必然與這花有上那千絲萬縷。
云衣如墮煙海,個中沒了答案,諸多事由皆是細思極恐。
興許,事實果真如凈海所言,入宮親問,方能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