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起東閣,不偏不倚地大肆淌去了菡萏閣的飛檐流丹。
正門五間,門欄窗皆是上了新的雕飾,卻明顯做舊過火,龜裂的紋加冠砂紅的漆,任誰人觀之,盡是別扭。
他人殿閣無不鑲金抹翠抑或添紅,獨菡萏閣萬物清灰,四周砌上粉墻,加了灰瓦,同那暗赤的中庭失了諧趣。
明明貴妃之所,卻工出如此荒唐的景兒。想來,該是無誰愿來此地。哪怕立于門口,單是睹上這逼仄的近物,定要目生懼色、落荒而逃了。
……
菡萏閣偏于西向,眼下又因荒了二三月,主殿便沒了人打理。
靈昌公主被安排去偏殿歇息,因而司寢司便想著投機取巧,獨是拾掇了院子和寢殿,以是能糊弄。
誰想,云衣待無人時分,偏是要去上主閣的,因而推開那扇鏤雕的木扉。
迎面而來的撲鼻塵氣混著濕潮的霉味,令她不禁望而卻步。
只得合上門,轉(zhuǎn)身坐于門前石階上。
云衣并不介意此舉是否合乎了規(guī)矩,想來菡萏閣,定是個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氣地兒。倒也是不怕更不必憂心會被瞧了去。
然而石階冰涼,卻寒不過此刻云衣的心。
眼前是遍地的紅、林立的灰,個中是“伽沁”方才的句句錙銖。
剜人心窩。
云衣記憶中的菡萏閣,并不是眼前的光景——母妃自言向往南州徽景,便叫人在院里裝點成了水鄉(xiāng)的模樣。
往日的小橋淌水被砂礫填得光平,淡雅樓欄卻多此一舉地蓋上了赤紅,偏偏還加了裂紋。全然瘋相,擺明是折磨這閣中所住之人。
任沙盤追溯昔時,獨留清淚兩行。
久思倦神,惑不達解。
當真是那年皇家心甘情愿允下吐火羅公主和親,為的只是白紙黑字許諾——吐火羅家愿替李唐守西域康寧,而母妃嫁來長安后的榮寵,不過是名聲在外、內(nèi)里虛無?
當真是久而久之,父皇有意苛待了母妃,只因……吐火羅家族日漸強盛,憂其成了勁敵禍患?
當真是數(shù)月前母妃曾聲淚俱下,多日連連哭求父皇許她見上女兒一面,卻直至病入膏肓都無人理睬?
當真是父皇疑慮真相敗露,方于母妃薨逝后百般催人請歸,欲占得先機,讓流著吐火羅血脈的云衣成了不分黑白的傀儡?
“伽沁”說得過分動情,甚至自己落了淚。而云衣也是強忍著,這才沒有被她一同拖去那份哀意。
往事樁樁件件,不堪回首。
最終留給云衣的,是伽沁那句:“殿下且細想罷,自會知了十年前,我吐火羅的公主,為何拼盡性命也要護了殿下出宮,保孩兒此生無憂?!?p> ……
云衣不是沒有對伽沁的到訪生過疑,卻因她起頭一句:“奴過去種種,當是全數(shù)認下。只是,殿下那日所知并非全貌。奴今日來,一則坦白以誠,二來請了合作,權當是承了瑢貴妃的愿?!?p> 任何事由,但凡提及母妃,云衣即便滿懷的排斥,也是要忍下所有聽上幾分。然而,她終是后悔聽過這片刻,而后漸漸聞及了所有。
她無法思慮,母妃重病臥床時,竟無人來侍奉一二。難以想象,那金枝玉葉的嬌體,遍身生了褥瘡,骨瘦如柴的面頰獨留一雙赭色的瞳,卻已是渾濁,眼角時刻掛著淚漬污垢。
她不敢再想上一遭——母妃因著饑餓難耐,生生咬斷了自己的長甲,終是等不來一頓餐飯;口渴難耐,竟跌跌撞撞不顧一切抱起漱口的盂子,連同臟水一并服下。
難以置信嗎?
云衣捫心問著,個中卻暗生苦澀。
終了,她寧可信過這些個妄語。
……
耶寧歸去偏殿,先以“伽沁”的模樣見過了骨啜,匯報所有。
“不是讓你休息?怎得又來了這殿內(nèi)?”
骨啜眼見其款款步入,不覺語氣惡劣,透著股子煩厭。
“王,是奴?!币畬幍穆曇繇懹诿媲?,令骨啜和騰拉法皆是一驚。
耶寧易容術精進不少,竟也是騙過了他二人。
“如何?”骨啜斂起愕訝的眉頭,頓了片刻方問出口。
“按著主人所交代的,盡數(shù)說與了她。眼下,想來正是細思量著,明日是否要上皇帝面前,爭得那東市的醫(yī)家生意?!?p> 骨啜暗喜,卻仍不改面色輕蔑狀:“那公主可有疑慮你?”
“有?!币畬幝曇艉鍪穷澏?,卻不敢拒答,“奴假言害了風寒,這才沙啞了嗓兒。”
好在耶寧之音較伽沁而言,是沙啞,而非細嫩。骨啜放了心,耶寧還是有些用處,當年留她也是正確之舉。
“好。退下歇息吧。”骨啜擺手,似是一副焦躁樣兒,連連轟耶寧與騰拉法出了殿,“莫忘此事若讓旁的知道了去,你二人該是如何。”
最后一句,惹得耶寧心亂如麻。
騰拉法牽起她的手,分明感知到?jīng)鲆鈯A著輕抖。
“怎得?既已事成,莫要回想徒增煩惱?!彬v拉法側(cè)頭望向耶寧,卻見其緊抿薄唇,面無血色,襯了這月下的清光。
耶寧思慮良久,終是獨個兒無法承受,悄言騰拉法。
“此去菡萏閣,并非無人瞧見。行至花園時,恰逢一公子,似是識得伽沁,竟還硬是寒暄了二句?!币畬幓炭?,“只怕是,那人會瞧出端倪。”
“這怎的會?那公主不也是信了你的話,就連王爺都險些認你是伽沁了?!彬v拉法想不出旁的,只得安慰,但他心里卻明晃晃知曉——此舉徒勞。
耶寧徒手撕去了面皮,隨意丟進灌樹叢中:“但愿如此……”
……
然而,耶寧此行遇的不是他人,正是慕楓——他正在前往面見高力士的途上。
其實,當下慕楓便有所察覺,畢竟他也是會看人之瞳目的。伽沁,向來眼中柔水,只是言語生辣饒不得人罷了。
但面前之人,卻宛若偶雕,有容無音,木訥拘謹,更是多上些許的生分。
巧的是,慕楓于其后見過了伽沁本人。
而他之所以不說破任何,只因尚不知那假冒之人意圖為何,斷不可打草驚蛇。
萬物尚不能見始知終。
至于此刻的慕楓,是坐上了回府的馬車。
悒悒難安。
心緒隨著囂塵的輪轍,左右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