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公事房。
慕棠一動不動坐于案前,驚悸的神色尚未從面上褪去。
后院安靜地過了頭,似是這昏冥的晨蓄意為之。
“來人!來人!”慕棠猝然無休止地喊出了聲,兩股戰(zhàn)戰(zhàn)——自他出了刑房,這雙腿便從未停止顫栗。
小吏持棍聞聲趕來,以為出了何等大事。卻不想進門,正瞧見慕棠用寬袖掩面,俯身于瓷盂之上,作嘔不止。
流食混雜的惡臭灌盈公事房,逼得小吏不禁向后退上三分,迫近門前方可呼吸。
“大……大人。”小吏深吸屏氣,被這腌臜味道激得喉頭一緊。
“熏籠呢!快些上熏籠!”慕棠稍有緩和的間隙,沖著小吏大嚷。
小吏一頭霧水——才是中秋方過,怎得就要上熏籠。伺候過幾位大人,他自是知曉熏籠出,火爐必隨的道理。難免疑惑,房中小香爐不就是夠用?
“還不快去!沒用的東西!”
聽著慕棠尖吼,小吏趕忙跑開準備。俄頃,房中便是香氣四溢,透著股子暖意。
熏籠同火爐都是現(xiàn)從庫房搬來的,其上布滿灰土,但慕棠等不及灑掃,奮命催促小吏,當下便要將一道拿來的香料統(tǒng)統(tǒng)倒進去。
小吏手下有分寸,按照標準的量向籠中撒了些許,卻聽著慕棠又在一旁胡亂埋怨:“倒?。∥易屇憬又?!把這一包都給本官倒進去!”
于是,在慕棠發(fā)了狂的淫威下,小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抖進去大半袋——這可是能供五人用上十余天的量。
就在慕棠又要噴泄難聽字眼、咒罵小吏無用之時,為唐秋行刑的蒙面人款款走近。入室瞬間,也是當即捂上了口鼻。
“滾吧,拿著東西滾!廢物!”慕棠抬眼便注意到有人前來,轟著小吏離開。直至小吏身影早已從目之所及處消失不見,慕棠仍是沒有停止咒罵。
“夠了!”蒙面人猛地摔門走開,一腳踢倒正在騰云揚香的熏籠。
隨著金器落地的清脆一聲,料燼也順自灑開,頓時房中更生了濃郁氣味,是土腥同香料的交織,越發(fā)令人難耐。
“阿娘這是作甚!”眼見熏籠周裂摔地,慕棠怒目疾呼。隨即他又使勁抽擠鼻子,貪婪地吸吐著四溢的香。
原來,讓慕楓發(fā)覺倍感熟悉的蒙面人,正是其當家主母——慕大娘子。
慕夫人本是想摘下這憋悶的面罩子,卻因慕棠失措,將此處禍害得令人半刻也待不下去。她寧可籠在這通黑的布里冒汗,也不愿探聞那刺人頭痛的疊用香料。
“孩兒……孩兒到現(xiàn)在,還能聞到刑房內(nèi)那股膿血的味道!是唐秋的,我知道!那味道是唐秋的!”慕棠忽的落坐地面,屈膝對肘,環(huán)抱住自己,使勁將頭邁向腹腿間的空當兒。
慕棠大抵是受了驚嚇。
“貼加官”的刑罰,他已然施行多次。但就連他自己都未能想到,明明同是一份奪人命之心,在眼見錢姑孩兒苦苦掙扎憋死的瞬間,他只覺暢快;可面對唐秋的境遇,卻如此折磨身心。
興許,這是慕棠頭一次冤殺犯人的緣故。
慕夫人見狀,倒是未有絲毫憂慮,反而蹲下身子拉起慕棠的手,明顯強忍了火氣:“棠兒,你想這勞什子作甚?如今得了京兆尹的相助,唐秋已是死人一個!”
說著,她從衣兜里拿出了一玄石,與盛棋所持有的那塊同形——是京兆尹留給慕棠的,暫由慕夫人拿了去。京兆府內(nèi)牢室共有玄石兩塊,京兆尹永持其一,而另外的則由輪值官員輪流掌著。
“不!阿娘。她會來索命的,唐秋會來索命的!”
慕棠被嚇得不輕,正是反復輪回這兩句話時,臉上重重挨了一記,瞬時清醒。
“蠢貨!敢做不敢當,我怎的有你這樣的孩兒!”慕夫人揉著吃痛的掌心,不住謾罵,“若不是我把著京兆尹家大娘子的那芝麻大點兒事,你還能有如今的權(quán)利?就憑你,早不知會被那盛棋戲弄過多少次!”
慕夫人說得咬牙切齒。如此不堪之語,卻是實話。
此次京兆尹甘愿放了道義,全因著他家大房娘子——向慕夫人賒賬,以從慕府購得每半月供應的阿芙蓉,現(xiàn)下已然欠了百兩黃金有余。
天大的財?shù)?,僅憑京兆尹一人之能,即便是傾家蕩產(chǎn),也斷是還不起的。
于是,慕夫人便借著京兆尹夫人傳話予他——若是此次唐秋一案能給上慕棠機會,讓其全權(quán)負責,且不問終果、任由他處置,則此前所欠錢銀,盡可一筆勾銷。
京兆尹本不是堅決兩袖清風之人,由此便快言應下慕夫人的要求。對他、對慕府西院而言,在這草菅人命的年歲,便是財物可解決的,賠了一介螻蟻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好了,莫要再擺出那副膽小如鼠的嘴臉,我瞧著你玩弄致死那錢姑的孩兒時,不是相當暢快?”慕夫人擺眼斜視,瞪向慕棠蒼白的臉。
“這不一樣啊,他們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慕棠抓起母親的衣袖,顯然還是驚恐未定。此前的一記耳光的確讓他清醒,但留藏臆中的懼怕仍是占滿心房。
“不爭氣!”慕夫人猛地起身,使勁甩開慕棠把持的手,向著門外走去,“若是寫狀子,你便說‘唐秋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焚,罪有應得’。還有,你這張破嘴上,最好有個把門的!”
木扉大開,清晨的風襲入充斥香料的公事房,吹得慕棠身上又是一陣寒戰(zhàn)。
……
寶馬香車守在京兆府前多時,慕夫人懷里抱著一方楠木盒,用那身黑衣裹住,隨手丟向車夫,登軾入輿。
“德順,那小雜種可回去了?”簾內(nèi)一聲雷厲,卻保著難以掩飾的矯情。
“回大娘子,尚是未見得?!?p> “也好。歸家后,你便將這盒子送予那小雜種的屋內(nèi),黑衣拿去燒了。切記,莫要讓他人瞧了去?!蹦椒蛉藝诟涝偃潘惴判?。
而后,她取出衣兜間的袖珍盒子,輕拿其中阿芙蓉丹,含入口內(nèi),頓生縹緲如仙的爽利。
車輿的簾帳被晨起的風掀開。慕夫人眼尖,當即看到被德順放于身側(cè)的那方楠木盒,腦中不禁浮現(xiàn)數(shù)個時辰前的狀貌。
唐秋的模樣,慕夫人還依稀。雖是被斷拔指甲、尖頂木驢等酷刑折磨得脫了相,面上糊著垢泥,卻仍不可抹滅她本就艷美的容姿,即便如今已然上了年歲。
這讓慕夫人又記起近乎二十年前的光景——慕懷桑拉著一個生得水靈的女兒家進了門,她骨子里透著天生的嬌媚,遠勝于當今花魁唐九兒。那便是慕夫人傾盡半生算計、恨之入骨的唐秋。
不過,沉魚落雁的驚艷終是黃粱一夢,敵不過那碗凄厲的孟婆湯。慕夫人嘴角微揚,瞳中閃過一絲微茫的欣悅。
待車停府門,德順扶著主子下了登木,這才猶豫地問道:“大娘子,那給東院御車的小童子是不是該……”
“誒——不急,先留著!若不是他將你我故意說出的話轉(zhuǎn)達過去,也斷不會有了昨晚的好戲!既然忠心東院,就打發(fā)了他去那處墳塋般的破落地兒吧?!?p> 慕夫人一陣哂笑,招搖著身姿向西院內(nèi)閣走去。
剛是一腳邁入香閨門檻,慕夫人只聽身后鞋靴踏地,陣陣促亂。
“大娘子?!笔撬績?nèi)的女使,此刻漲紅了臉,驚慌不已,“大娘子昨日赴宴時,阿郎那頭來了消息。說是今日最遲暮鼓前,便能歸家。”
福無雙至。
瞬時,慕夫人喪了先前所有的樂,轉(zhuǎn)念思忖對策,以應付慕懷?;馗蟮闹T多事宜,惶恐難安。
禍不單行。
一不留神,她的足下落了空,絆于門檻上。慕夫人踉蹌直去,生生摔地,跌傷了踝骨。
而后,慕府重金請了醫(yī)官,當即開上好幾方子的藥。
一番苦痛正骨、施針踝痛穴后,纖纖玉足上,出了大片血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