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褚珣原本打算快馬加鞭晝夜兼行,在各路人馬還未回神之際,隱秘帶著小七回京復命。
但到底因落雁村一事,也不必搶那個先機了。
一行人倒是稍稍款行,月余才堪堪進了京。
--
晌午。
在城外遣返了人馬,褚珣帶著葉秋并一行隨扈,前后夾著阿進架著的馬車到了城門外。
距離平京門還有百步之遙,就見三刻之前就得到他們即將進城消息、久候多日的內(nèi)侍,急急跑上前來與褚珣見禮。
不管城內(nèi)外,有多少雙眼睛明里暗里的看著,褚珣和眼前這個老頭子身邊大伴林崇的徒弟、親自來迎王吉見了禮。
對他謹慎的著人將阿進暫送回候府,替換了御前駕車,也淡淡的什么都沒說。
只和葉秋二人騎馬護在左右兩側(cè)。
而朝中大臣都禮待三分的王吉,全程躬身對著車架一徑低著頭,像是連打量一眼都不敢一般,低聲回了話,圓滾滾的身子繼續(xù)弓著,率先一路快步領路。
大概是慶元帝真的忍耐了多年,眼看著流落在外的愛女即將回來,竟是再也按捺不得日日苦守。
口諭:即刻來見。
--
車內(nèi)的蕭蕪卻無絲毫響動,就連衣襟微微摩擦之聲都沒有。
以褚珣的耳力,只聽得到里邊的人平穩(wěn)至極的心跳,和一絲不錯的呼吸。
竟是沉著至此。
褚珣和葉秋兩人一對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這位此時的心緒,居然還沒有與大白兩只重逢時來的動蕩。
等一行人進了城門甬道,才發(fā)覺城內(nèi)居然毫無響動,一片安靜。直至走出甬道才看到,金甲貼身的護衛(wèi),手持長槍面對兩旁的人群護衛(wèi)著,一副肅穆、嚴陣以待的景象。寬闊平整的城道兩旁滿當當?shù)娜祟^,烏泱泱一片。
--
褚珣不禁一愣。
剛才他還納悶為何如此安靜,不想竟是如此陣仗。
隨即一想也理解。
不說迫不及待的心情,想來既然已經(jīng)無人不知,那自然就要高調(diào)回歸。
直至馬車也走出城門甬道,兩旁的人突然活了一般,紛紛跪下,低垂著頭叩拜——
“恭迎七殿下還朝!”
“恭迎七殿下還朝!”
“恭迎七殿下還朝!”
人情激蕩,連聲高呼三聲,隨著綿長的兩線人頭,遠遠蔓延開去,像是要沖破天際。
————————
于蕭蕪而言,這幕場景既陌生又熟悉。
前世但凡凱旋而歸,滿城的百姓甚至官員,便站在城里,如此時一般迎她歸來。
而今生,眼前耳邊幾乎重合的一幕,讓她再一次陷入恍惚。
不知眼前夢何在,不知夢中身何處……
褚珣面無異色,但卻心情復雜,看著車馬越過后,漸漸抬頭遠望車架的人群。
無一例外,都是對大靖自古來傳說般存在的尊崇,以及對她歸來的欣喜若狂和滿心的激蕩。
小七——怕是往后再無“平?!比兆涌裳粤恕?p> 車架內(nèi)的人,除了一瞬的呼吸稍滯外,隨即平復,再無波瀾;
隱約間,褚珣好似聽到了一聲嘆息——
似喜似悲,似緬懷似無奈……
難以分辨。
--
跟在隊尾還未離去的阿進看著眼前一幕,直到此時才切實的感受到,他立誓終身追隨的主人,對大靖國、以及千千萬萬包括他在內(nèi)的大靖人,意味著什么。
他呼吸急促,臉漲的通紅。死死地捏著拳頭,忍耐住那奔涌而來的激動,更堅定了類似生死相隨的信念!
這一幕,直至很久很久以后,令他想起就還如初見一般,滿心難耐的激動和驕傲。
--
又是近半個時辰,一路的虔誠和跪拜的盡頭,便是肅穆巍峨的宮門。
御前和隨扈皆散,葉秋也停留在宮門止步不前,只余褚珣和車架繼續(xù)前行。
并未有人相詢、阻斷,一路宮門大敞,任由車架緩緩而進,連帶著褚珣都繼續(xù)騎著馬緊隨其后。
這可真是……
褚珣在心里失笑。
老頭子看似淡定的不得了,矜持的在宮里候著,可這時時處處顯露的,都是他難以抑制的迫切和激動。
自古以來,除了鑾與鳳輦,還從未有誰的車架有資格直接進出重重宮門。同樣,即便功高蓋世的武將,也從未騎馬進入這高聳的宮墻。
--
倒是是他占了老頭子的那份迫切的昭昭愛護之心,要不然走到宮里最中心皇帝起居的地方,如他這般懶怠的人,只兩條腿那是真真苦也。
褚珣又苦笑一聲,只是老頭子忒不厚道,明知他不知招了多少人的眼,還要讓他這般出風頭。
回頭又是幾籮筐的“諫言”、“揣測”。即便他不怕,可煩也是煩死了……
——————————
兩刻后,欽安殿階下。
“小侯爺,許久未見,您可還身安體???老奴給您請安了!”
褚珣帶著小七下了駕,慶元帝御前的總管林崇幾步開外就打著千,胖臉雖然堆笑,卻難掩刻意壓制的激動和頻頻掃過的眼神。
語氣略有幾分親近的迎上來,行禮問安,言語間是真心的惦念。
也就是慶元帝身邊的老人了,也才還如小時候一般,叫他“小”侯爺。
褚珣倒并未客套敷衍,自幼長在慶元帝身邊,與他熟稔。少時沒少揪著這位的臉皮,問他胡子去哪了,自是有幾分親厚。
他調(diào)侃道:“那是自然,老林——您可又圓了一圈!”
林崇并不以為意,還捏了捏自己的肚子,略微不好意思的笑笑,看起來很是和善好脾氣。
他這會兒倒是被看出來的褚珣調(diào)侃兩句,好歹崩住了激動情緒不至于失態(tài),他不由心里一暖。
林崇側(cè)過身,整肅了神情,只是手指微微顫抖,對著微落后半步的蕭蕪,鄭重緩慢的磕下去,“殿下——老奴給您請安了!”
語音哽咽,“咚”的一聲,久久不起……
--
蕭蕪雖然并未見過此人,但觀其言行,想必也是慶元帝身邊得用的大太監(jiān),對她也是多年牽掛……
她不由想起曾經(jīng)父皇身邊的何京如,那個對自己比父兄疼愛的更純粹的伴伴,心里就有點酸。
她伸手不容拒絕的扶起林崇,在他手臂安撫的拍拍,惹得白胖的老頭忍不住,竟露出兩分孩童一般的高興和激動,一時五官的擰巴的,險些讓看慣他云淡風輕的褚珣笑出來。
林崇此人,于慶元帝還是皇子的時候就跟在身邊,已有近四十年。
歷經(jīng)了各種爭變事端,為人謹慎妥帖又忠誠勤勉,御前很有幾分顏面,頗是有些分量。
蕭蕪知道,這些人看似是身殘位卑的奴才,見人見鬼都一副笑臉盈盈。
實際簡在帝心的大伴,有時比夫妻、父子更值得信任。是這永安宮的晴雨表,等閑之人無人敢怠慢。
--
不久之前,林崇收到消息后就回了慶元帝,自己不用囑咐就在殿前一直等候,心里替主子激動難耐不已。
那個他一面都不曾見過的孩子,如今終于有驚無險的回來了。等看到人,那雙狹長鳳目,是蕭氏一脈相承的微挑和眸色淺淡,只一眼就知絕不會錯。
他心里是真的高興,殿下果然是天定之人。自幼流落市井,竟是一身風華,毫不似自小身陷凡土塵泥,忍不住就要老淚縱橫。
——————————
“陛下——”林崇在殿內(nèi)書房門口,輕喚了一聲還不等稟報什么,就像是驚動了里面的人一般。
蕭蕪只聞房內(nèi)似是茶盞輕磕,清脆的瓷器聲在寂靜里清晰可聞,里面的呼吸靜默一瞬。
林崇便不在言語。
須臾……
“進!”一個低沉威嚴的男聲低沉回應。
林崇讓開身,蕭蕪便在褚珣身形微動前,快一步走在前面。
褚珣微頓,隨后也無甚表情的跟進,跟在后邊的林崇安靜的退到一邊,卻把這一切看在了眼里。
幾人站定,蕭蕪隨著褚珣下跪叩首,“叩見陛下?!?p> 案前正在批閱奏章的人,只說了句“起吧”,就繼續(xù)查閱、批復,好像忙碌到無心分神應付他們。
褚珣心里暗笑這人“裝模作樣”,也善良的沒有如以往一樣給老頭添堵,便同林崇一樣,給小七使了眼色,也立在案外幾步靜候不語。
--
毋庸置疑,慶元帝是個勤勉的帝王。
但前朝宗元帝登基后,早年也勤勉政事,只是晚年因沉迷書畫,又疲怠于接連不斷的戰(zhàn)事,加之后宮紛雜不擅左右協(xié)調(diào),引得前朝混雜無章,大靖一度凈顯頹勢。
如若不是名臣呂白炅嘔心瀝血,老安國候褚覃闔家誓死捍衛(wèi),大概大靖也差不多被左右鄰國,壓榨瓜分的不剩什么了。
所以慶元帝上位后,早年可算的上是焦頭爛額,時至今日時局安穩(wěn)卻也不敢一日懈怠。
——————————
流沙淅瀝瀝、不緊不慢的越堆越高。
原本只是強忍著情緒,用批復奏章緩解情緒的慶元帝,不知不覺也被奏章里的糟心事兒攪擾的真分散了情緒。
直到小半個時辰之后,才捏了捏眉心合上公文,這才突然想起來他在這等人這件事兒。
心里無措尷尬了一瞬,繃著面皮平平的抬起眼,無聲的向蕭蕪望去。
這一路上的事情,自然有人報給他知道,雖然褚珣刻意遮掩過消息,為的也只是杜絕朝中有人暗自對小七有所非議,可卻從沒想過要攔得住這位。
慶元帝的眼神里有激動、有慶幸,有驚訝、有欣慰,最終都化作濃濃的溫情和自豪。
隱隱就見淚光微閃。
唉!
褚珣心里不由嘆一聲,這會兒他一點嘲笑老頭子的心情都沒有。
對于一個父親,一個和愛妻膝下唯一的骨血,這種失而復得即便他沒有經(jīng)歷過,卻也不難想象。
更何況,小七的身體里,還有那陰毒至今未解的寒奎……
褚珣安靜的垂下頭,不去打擾這對初次相見的父女。
——————————
“阿蕪……”
低垂著頭,卻一直知曉被打量的蕭蕪,凝神之際就聽到一聲略帶哽咽的呼聲。
這是在叫她?
她不由抬起頭,一眼望進了慶元帝略帶淚光的眼里,呼吸一滯,飛快的垂下眼。
思念。激動。喜悅。痛惜。
那雙眼里的情緒復雜的,饒是心堅如鐵的蕭蕪,都不由一軟。
“……阿蕪,拜見父皇!”蕭蕪緩緩的跪下,認認真真的磕了一個頭。
語聲沉靜平穩(wěn),不疾不徐;音量不高不低,不懦不怯。
卻鄭重而……珍重。
雖遠隔百年,但她確實是失而復得了“父親”和“家”。雖然心情復雜,但這里卻有她百年難以割舍的魂牽夢縈。
--
“好好好,快起快起!大林,快看座!”慶元帝狠狠眨了眨眼,掩去淚光。
慶元帝礙于初次見面不好嚇著孩子,沒能快步走下來好好看看她,只能坐在椅子上近乎貪婪的看著蕭蕪。
他神色激動嘴唇微顫,半晌才道:“朕——我,你……長這么大了,真好!那個時候還小小的一團,可是我卻不曾見過……”他略微激動的用手比劃,感慨遺憾這白白錯過的十幾年。
在失落那日之后的無數(shù)個日夜,慶元帝除了緬懷亡妻、追尋賊人以外,獨自一人的時候,就一遍遍根據(jù)旁人的形容,想象這個從未謀面的孩子。
——————————
少有人知,孝瑞皇后是慶元帝的此生摯愛。
因當初朝局不穩(wěn),后宮人心莫測蠢蠢欲動,慶元帝擔心有人對皇后不利,所以大婚后一直在人前相敬如冰,還有不難讓旁人發(fā)覺的,故作的疏離。
除了身邊的大總管林崇、老安國候和佩沁等心腹之人,沒幾個人知道兩人其實感情甚篤。
不像旁人真以為,皇帝陛下對貴妃的寵愛,是這皇城后宮的頭一份。
也正因如此,在孝敬皇后之后,慶元帝再未選秀封妃,親近女色。在蕭蕪后,這大靖的后宮,再未有一個新生兒降世。
蕭蕪,是他與愛妻的唯一骨血,也是他最為牽掛的孩子。
不僅僅因為,她是大靖的天定之女。
--
慶元帝情緒略動的比劃了那幾下后,又神色微黯道,“父皇累你苦煞,阿芫可怨為父?我……”又平復了情緒:“快快過來,讓父皇好好看看!”
慶元帝的神情動作,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天子。更像是一個有了失誤,心懷愧疚又不知如何彌補的父親。
不再自持身份,急切的想要近點再近點,看看這個讓他牽掛十幾載的女兒。
蕭蕪聽的分明,心里不由有點感動。
她看得出來,“這位”父皇對她,不僅僅因為她是蕭氏皇女,是確像一個普通的父親,對女兒有真切的父愛。
這讓她心里有些溫暖。
原本,她已經(jīng)想好了怎么做這個“殿下”,反正是駕輕就熟的事情,可這會兒她有點茫然。
前生,除了幼年之時,她還不曾感受過如此單純的親情。
對這個初次謀面的“父親”,難免生出來一種無法自控的親近。
也許因為這是她心底最深切的渴望,只不過蕭蕪自己都不曾發(fā)覺、不敢面對。
——————————
蕭蕪慢慢的起身走過去,在已經(jīng)起身迎過來的慶元帝身邊站定,抬起眼直直的望過去。
四目相對。
一個神情難掩喜悅激動,一個眉眼沉靜卻暗含復雜。
蕭蕪定了定神,這才道:“臣女一直懵懂,恍然未知父母悲苦,卻安然兀自逍遙,未盡一絲為女之孝。為人子女,自生,便受盡父母拼護之力,雖流落邊陲市井,卻依然安享父母護佑余蔭,才得以安然成人。這一切無不是父母竭盡所能之故,才能得以相見……臣女有何顏面,言談怨怪?”
蕭蕪的話是真,心里也確實是這樣想的。
她本就不是一個遷怒怨懟他人的人,何況“這位”父皇比起曾經(jīng)的“父皇”,境遇艱難許多。
為她確實是拼盡了全力,護她周全。
--
蕭蕪從知曉身世那一刻至今,雖然理智接受了,但感情上卻實在難以瞬時歸位,但是如今,她倒是真的心甘情愿了兩分。
可她畢竟是有前生、有記憶、有過生死的人。如果她真的是新生兒,在落雁長大又突逢變故,那一定會對重逢和未來,滿心忐忑和喜悅。
可她不是。
所以雖然感動和放松,卻還是習慣性的保持了兩分對未知未來的謹慎,并不敢全然托付。
有時候,變化并不是出于己愿。
就算她和“這位”父皇,都有心要自己做一個閑散的“公主殿下”,但這大靖的天下萬民和虎視眈眈的蠻夷外族,也不會允許她之碌碌一生的。
此時蕭蕪說話時的神情,雖符合她的性格無激動的情緒表露,言辭卻適時停頓,恰到好處的表現(xiàn)出真誠、感念,還有幾分不知如何表達孺慕的笨拙。
既真心實意安撫了帝王的愧疚,又恰到好處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留人以余地,卻又符合性格不過分熟稔殷切。
褚珣一頓,微微側(cè)目看去。
又表情無異的垂下眼瞼。
——————————
褚珣在一旁安靜的站著,看著從一進殿,就像中毒后醒來的那個早上一樣,變的有些陌生的小七。
舉手、投足,矜持端方、進退有度;彎腰、低首,分寸不贅、禮儀完美;言談、語氣,滴水不漏、恰到好處。
好像生來就在這個偌大混沌的地方生存,游刃有余又……習以為常。
他不禁懷疑,難道這揣度人心、拿捏分寸,游走宮廷大堂于輕車熟路的能力,這也是“與生俱來”的?
褚珣恍惚覺得,好像那幾百個日日夜夜,時而淡然、時而氣惱、時而淺笑的,簡單的安靜的小七,只是紅日高升時,曇花乍現(xiàn)的溫婉動人的幻覺。
而那落夜生月時,那層層包裹之下的詭詭深府,卻無人可知……
褚珣心下莫名煩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