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乃一聲山水綠,嘆乃一聲憔悴白。
有人要走了,有人依舊留下。
……吳寧平環(huán)顧四周,墻角斜放著一根魚竿,窗口躺著幾本舊書,墻壁上掛著木弓,這是師傅留給他的東西,讓他好好用,以后在山里也好當(dāng)個好人。
推門而出,入眼之物皆是舊物,入眼之景皆是美景,白鶴走了,在幾日前。
鬢角白發(fā)扎眼,一身長袍遮不住歲月的痕跡,吳寧平扭過頭去,靜靜的靠在一旁,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他能做的好像只有送最后一程了吧。
更可惡的是,吃飽喝足的老高擦擦嘴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相當(dāng)是跑路了。
吳寧平看著河邊停下喝水的鳥禽、想起了些許東西,風(fēng)箏、魚兒鴻雁、青鳥殷勤,那自己還擔(dān)心什么呢?
二人再次交談了幾句,吳寧平實(shí)在不知道說些什么。
小小的臉上滿是苦澀,真的難言。第一次經(jīng)歷分離,或者要等到第二次才有主導(dǎo)權(quán)吧。
他難言,或許說無言。
……
山外的風(fēng)景在吳寧平的記憶里已經(jīng)模糊的不成樣子了。今天,也算是重溫一遍舊時光,池塘邊上的棗樹上的芽兒是嫩嫩的,要等到八月才能有個好結(jié)果。
四月份,就有了讓人厭煩的蚊子。
山道邊,吳寧平用力揮舞來打亂這群蚊子的團(tuán)隊,好讓自己心里能舒爽些,這種指桑罵槐算什么?應(yīng)該是對老高的不滿吧,師傅要拿的東西不多,只有些許干糧和一把無雙的劍,或者說,只要一把劍就行了。
“師傅,”吳寧平怯生生的喊了一句,打斷了時浩的沉思,因?yàn)樗麄円呀?jīng)在這里站了很久,很久了。
“怎么了?”
時浩把頭撇向一邊,扭了扭稍微僵硬的脖子,苦笑問道,“寧平啊,這趟我也不瞞你,我就是為了女人,師傅是該養(yǎng)老歸山,孤獨(dú)終老,還是該最后一搏給你帶個師娘呢?”
“古言好,順心意,順心難,弟子認(rèn)為,順心便好,當(dāng)然啦,最后是帶個師娘?!?p> 時浩想了想,還是小孩好騙。
放聲大笑,贊同道,“有道理,沒想到今天我被你這個小娃娃給教訓(xùn)了一頓,等為半師一段日子,我要是沒回來出去享樂了,你再離開西隅這個地方?!?p> “嗯,”吳寧平乖巧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坐下吧,聽我講個故事,記住了,只是故事?!睍r浩癱倒在樹下的陰影里,渾身力氣像是被抽光了,只是那笑容還在。
故事簡單,易懂,沒有所謂的主角,也沒有詩一般的結(jié)局,這是個悲劇,那就要有悲劇的樣子,這故事像話本一樣,對,不就是一篇感情真實(shí)、刻畫入微、跌宕起伏的話本嘛。
講述的內(nèi)容也很簡單,某一年,三個失意兄弟出游、遇到一奇美女子(也就是又奇又美)、他們都愛,兄弟間的感情也為此出現(xiàn)了裂痕,到后來,寒雁西來特地愁,國家從弱小走向強(qiáng)大,無用的世子成為一代君王……
有了權(quán)利,一切就變了,當(dāng)臣子領(lǐng)兵打仗的時候,他的發(fā)妻居然被傳為和皇帝私會,這是一個家族的丑聞,還是祖上的無上光榮?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詔令沒有下來、錦衣衛(wèi)里有沒有消息、家書也久久未至,所以將軍決定自己去尋覓結(jié)果。
如果是你,你會選擇什么,一開始還有人不信,漸漸地,從迷茫不解到水落石出。
到京后,某人在屋里獨(dú)坐了一宿,第二天去參加了大帝專門為他設(shè)的李門宴,酒是清酒、杯是金樽、盛菜的是玉杯、菜是珍饈、可為何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再到后來,就是最開始的一幕,滿門婦孺皆被斬、將軍被殺,為了給世人一個交代,最為“無辜”的女子剛剛生下孩子,就在萬軍的眼皮底下給活生生的搞死了,最后又入了誰的肚?
吳寧平聽的很認(rèn)真。
他沒有打斷時浩的講述,說實(shí)話,吳寧平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個小孩了,他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判斷,說不定,那女子(說不定就是他媽)沒死,被終身囚禁在了冷宮里,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一人翻墻入院,給予溫暖。
或者,一直住在某副畫里,某死人的眼里,某帝的心里。
親生母子,吳寧平心底多少會有點(diǎn)痛苦,當(dāng)女人從高處落下,墜入油鍋里,有個小浪花,發(fā)出滋滋的響聲;當(dāng)萬箭入反叛將軍體內(nèi)的時候,嗤的一聲,留下一個洞,從后往前,從左到右,都能看到城墻上不遮掩的笑臉,
無論是愛恨情仇,總會有一人受傷。
吳寧平沉默了很久,時浩也沉默了很久,他喝起了前夜剛說戒了很久的酒,二人無聲對坐,一直坐到曙光從樹影間射來,把鬢角的銀絲照的發(fā)光,把臉上的皺紋顯現(xiàn),把堆壓在心頭的郁郁撫平。
吳寧平呆呆的,他需要時間,慢慢地去接受這個故事,把自己也當(dāng)做這里面的一員。對,自己就是那個活下來的孩子。
“師傅,這個故事不好聽,也難想,哪里有這樣的人呢?”吳寧平淚眼婆娑,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兩年前就明白了一些,只是一些。
“就當(dāng)聽個故事,沒啥大不了的?!睍r浩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嘴,剩下還有一些事實(shí),他沒有講,這件事,知道的人沒幾個,知道他還活著的人也沒幾個。
吳寧平出生時是在夜晚,當(dāng)時他一哭,天上繁星就黯淡了下來,他的經(jīng)脈里充斥著星光的力量,這股銀色的力量,很強(qiáng)大。如果有人吸收了這股力量,應(yīng)該能讓他成為第七大宗師,這是孫佳人告訴他的,讓他自己選擇。
只是,自己選擇了十一年,猶豫過很多次,也心狠了很多次………
用枯糙的手掌揩去吳寧平小臉上的淚水,時浩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了,催促道,“沒多少時間了,我該走了,想問什么就問吧?!?p> 吳寧平抬起頭,眼神溫和,問道,
“師傅,你能快點(diǎn)回來嗎?”
其實(shí)吳寧平更想問的是:
“你為什么要給我講這個故事,又為什么不讓老高給我講,你的目的或者說想法是什么,照顧我又是為了什么?半師終究就是半、只是一半?!?p> 老頭兒并沒有回答他的話,也沒有聽到他的心聲,只是看著快要變亮、霞光滿天的天空,思考了一會兒,低頭說道:
“還不知道呢,別急,就按照五年來等,哈哈,你爹就是李學(xué)儒,我騙了你,哈哈,為了省去麻煩,我把你的姓‘李’改成了‘吳,記住了你叫吳寧平,不叫李寧平。還有,你從沒叫過李寧平,所需東西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就夾在那本你最喜歡看的書里,幾年后,你應(yīng)該能用到?!?p> 天光里,時浩先是不舍的揉了揉他的臉,又使勁打了一巴掌,才舒服。
站起身來,在吳寧平錯愕的目光里,把壺中的濁酒一口飲盡,大踏步地朝道外走去,說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些破事就隨它去吧,我該走了?!?p> 晨霧生了起來,天邊總是霧茫茫的,到處籠罩著白色的煙霧,有如蒸氣一般,太陽從山嵴緩緩升起,把白白的霧兒,朦朧在天空中。
二人禿嚕著下了陡峭的半崖。
吳寧平再次停下了,往后退了幾步,雙手放在額上,跪了下去,給時浩磕了個響頭。
時浩扣在劍柄上的手指頓住了,
“動手啊!這可是最后一次機(jī)會了!”
……
“快點(diǎn),沒有時間了!”
……
我們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啊!
“我不想死!難道你想?我們根本打不過那個瘋子,快點(diǎn)啊!快點(diǎn)!你他媽的能不能動手?快點(diǎn)!快點(diǎn)!你想死嗎?我不想!你饒了我吧!”
咆哮轉(zhuǎn)為安靜,因?yàn)樵谒麅?nèi)心里的魔鬼已經(jīng)看到了最后的結(jié)局——時浩絕不會動手,絕對!
清風(fēng)吹起他斑白的胡須,也吹動了他的手指,只見那手指動了動,風(fēng)向也隨之而動,上揚(yáng)。
唰!唰!唰!
幾截尖銳的樹枝整齊滑落,和少年抬起的臉擦睫而過,插在了泥土里,殺死了很多生靈、那是聚攏在一起的螞蟻,因?yàn)樯倌曜旖寝抢聛淼目谒蹟n的螞蟻。
“哎…你要死啦!”充斥在時浩腦子里的聲音還是消散了,飄出了天際。
“平…我。”
微小的聲音沒有吸引孩子的注意,少年的注意力面前整齊擺列的樹枝給吸引過去了,“師傅,你看這!”膜拜是古代的拜禮,行禮時,兩手放在額上,長時間下跪叩頭。
時浩拔起一枝,敲了敲把頭埋在胸前的吳寧平,訓(xùn)道,“錯啦,不合禮儀?!?p> “汝是吾師,足以肩比?!?p> “夸張!我應(yīng)了,起來吧。”
時浩扭過頭去,手指摩挲著劍柄,又放了下去。
“總不能殺父又殺子吧……”時浩在心底默嘆。
他想著別事,擔(dān)憂著自己的前途……這些事似乎在他心里點(diǎn)燃一個團(tuán)無名暗火般,灼燒著他,把那心肺之水給燃燒殆盡,讓他憤怒難抑,他想殺人了……或者說回憶那種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