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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第二章還是引子

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楊允勇 4525 2020-06-20 09:29:25

  幽暗泥濘狹窄的巷道里,柳致心身穿三緊藍(lán)色工作服,腳蹬長腰橡膠水靴,脖子上圍著一條白毛巾,頭戴柳條安全帽,安全帽上別著一盞礦燈的燈頭,彎腰低頭呈蜷曲狀態(tài),挑著一擔(dān)一百多斤重的煤,艱難地行走著。

  礦工們成一列縱隊,他跟在老師傅們的后面,螞蟻搬家一般穿行于掌子面與坑口間。

  巷道一米五高,不過兩米寬,為了行走方便,扁擔(dān)比正常的短了三分之一,筐系更是短的不能再短。不能直腰走路,擔(dān)子便不能挑在肩膀上,只能壓在彎曲的脊背上。

  今天是柳致心第一天下礦井工作,工種叫運(yùn)搬工,負(fù)責(zé)將掌子面采下的煤運(yùn)到坑口,裝進(jìn)礦車?yán)?,利用卷揚(yáng)提升到地面。

  因為沒有經(jīng)驗不得要領(lǐng),幾個來回下來,腰酸背疼,后背大概是禿嚕皮了,火辣辣的疼,喘氣像拉風(fēng)箱,汗水早已濕透了工作服。

  班長讓他坐在坑口通風(fēng)處先休息休息,班里其他的老師傅也愿意照顧一下才下井的小工友,都沒有意見。

  站在坑口處,腰身直立起來,身體舒展開,呼吸順暢了,坑口上涼颼颼的風(fēng),送來新鮮干燥的空氣。

  柳致心扯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雪白的毛巾立時變得黑乎乎的,不過擦了幾把,白毛巾已變成黑毛巾。

  看看工友們他也會知道自己的形象,除了眼珠子和牙齒,渾身上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白色的地方。

  他把黑毛巾重新系在脖子上。他記得安全培訓(xùn)時講過,礦工脖子上的毛巾主要功能不是用來擦汗,而是一旦發(fā)生瓦斯泄漏或瓦斯爆炸,用濕毛巾捂住嘴能夠及時逃生。

  柳致心抬頭望向坑口,那里只有巴掌大的一塊天,礦工們便是從那塊天里下到上百米的井下。四壁用原木支撐,不停地往下流水,沉悶的嘩啦嘩啦聲令人瘆得慌。底部寬敞,在不同方位挖掘出幾個巷道,礦工們在這幾個洞里鉆來鉆去,頭頂?shù)牡V燈像黑夜中的螢火蟲晃來晃去。

  鉆洞——這是柳致心下井工作學(xué)到的第一個新名詞。下井前,班長拍著他的肩膀說:“第一次鉆洞會很不適應(yīng)很難受,開頭的幾天挺住了適應(yīng)了,往后的日子就好過了?!?p>  礦工們用鉆洞來形象地形容他們所從事的工作,既是幽默樂觀也是無奈之舉和聽天由命。難怪關(guān)得玉和柳允奇干了一個星期便跑回家去,半路上還要拖著他掉頭。

  那天晚上逃離村子,柳致心向南一路疾走,走累了也不敢停下來歇腳,他害怕一旦坐下來會不由自主地睡過去,在這隆冬的寒夜里是很容易被凍死的。

  孤獨地邁著沉重的雙腿,讓呼嘯的北風(fēng)為自己壯行,既然沒有回頭路,只有堅定地走下去。

  走到天亮,太陽升起來,他才找了一處避風(fēng)的土崗坐下來,就著雪吃了一點凍硬的干糧。身體稍微暖和了一點,他邁開酸脹的雙腿重新上路。

  半上午時,柳致心向行人問路,路沒走錯,距離礦山也不太遠(yuǎn)了,中午前后就能到達(dá)。

  滿懷希望走了不遠(yuǎn)的一段路,迎面遇見先他一步去礦山上班的關(guān)得玉和柳允奇。兩個人扛著行李卷,衣衫不整神情沮喪,像是打了敗仗的逃兵,拖拖沓沓低頭彎腰地迎風(fēng)往回家的方向走。

  三個人一打照面,那兩個人大笑不止。柳允奇甩了一把青鼻涕說:“我爹不放你走,你自己偷著跑出來了?好好的生產(chǎn)隊會計不當(dāng),跑去遭那個罪干什么。聽著好聽,什么國營工人,那是人干的活嗎?是一群耗子在掏洞。”

  關(guān)得玉揉搓著凍紅的臉頰說:“我倆不干了,你去了同樣干不了,跟我倆掉頭回家吧?!?p>  柳致心對柳允奇說:“你回家跟你爸說一聲,讓他另找個會計?!?p>  柳允奇說:“你是不撞南墻不回頭,我倆說的話你還不信?”

  關(guān)得玉說:“真的,要是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關(guān)得玉是關(guān)先生的小兒子,柳允奇是柳致富的二兒子,三個人尿尿和泥玩一塊長大,柳致心當(dāng)然相信他倆的話,可他不能回頭。一個巨大的黑鍋在等著他來背,回頭是死路一條,他寧愿死在礦井下,也絕不能去做那種害人害己的假賬。

  三個人在路邊分手告別,柳致心在中午時分趕到礦山,經(jīng)過半個月的培訓(xùn),終于做了一名國營礦工。每個月有二十幾塊錢的工資,福利待遇也不錯,不僅僅是吃國家糧捧起鐵飯碗,更是養(yǎng)活母親和弟弟的資本,再苦再累再險他也得咬牙挺住。

  喘息了片刻,柳致心挑起擔(dān)子,重新鉆進(jìn)黑漆漆的巷道里。他沒覺得巷道里有多危險,相反,巷道里遠(yuǎn)比外面的世界安全平靜的多了。共同承受險惡環(huán)境的重壓,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等級之分,風(fēng)險面前人人平等。

  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礦上用大卡車運(yùn)送家在農(nóng)村的遠(yuǎn)途職工回家過年??ㄜ囋诹咏稚痰觊T前停下,柳致心拎著一個大旅行袋下了車,揮手跟車上的工友們告別。

  商店門前冷冷清清,除了幾個小孩子在玩耍沒有遇見別人。柳致心深吸了一口氣,離家一個多月了,他倒是很希望此時能多遇見幾個熟人,看看他今天的樣子。

  嶄新的棉帽子,嶄新的長身棉大衣,嶄新的工作服,嶄新的棉大頭鞋,而且車接車送,這就是國營工人的待遇。一個多月前倉皇逃脫,今天他將以全新的面貌站在村人們的面前,不再是以前那個受人擺布的農(nóng)村小會計。

  柳致心懷揣著滿滿的自信與自豪往家走。一條公路將一個村子分成前后街,后街依地勢而建,住戶較多;前街是他家以前的老宅院,現(xiàn)在住了六戶人家。

  走進(jìn)院子,他下意識地望向上屋,門窗緊閉,聽不見人聲,大概正在吃午飯。不自覺地輕輕舒了口氣,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愿意迎面碰上柳致富。

  推開自家的木門,鍋蓋上冒著熱氣,看樣子母親和弟弟還沒有吃午飯。他喊了一聲“媽”,推門走進(jìn)光線暗淡的家。

  母親聽見門響早已下地,一把拉住柳致心的手,上下端量著,擔(dān)憂地問:“礦上的活兒能干下去?”

  她聽關(guān)得玉和柳允奇說過,礦洞是個吞人肉的地方,她一直擔(dān)驚受怕著,可別是自己把兒子推向了死路。

  看著母親日見消瘦蒼老的面龐,柳致心從貼身口袋里掏出疊得板板整整的十塊錢,鄭重地交到母親手里,方正的臉上不免意氣風(fēng)發(fā),語氣堅定:“能干下去,我好著哪,你看我這一身,都是礦上發(fā)的。媽,你放心,咱家以后的日子慢慢就會好過了?!?p>  領(lǐng)取了第一個月的工資,整整二十六元,他高興得一夜沒睡安穩(wěn)。自從父親去世后,家里的現(xiàn)錢從來沒有超過三塊錢。他留下十塊錢作為自己下個月的生活費,六塊錢買了年貨,剩余的全部交給母親,讓母親心里踏實有著落。

  母親流下辛酸的淚水,捧著十塊錢的雙手不停地顫抖,這可是兒子掙下的苦命錢。

  柳致心最為擔(dān)心的是自己走后,母親受沒受到刁難。他問:“媽,柳致富沒為難你吧?”

  母親告訴他,他走后第二天一大早,她馬上去找關(guān)先生。關(guān)先生聽后直接去找柳致富,明確無誤地告訴他,是他出的主意讓柳致心半夜離家出走的,要算帳算在他頭上好了。

  柳致富氣得直翻白眼,他不敢也不能把關(guān)先生怎么樣,關(guān)先生與他有救命之恩。

  柳致心心里有了疑問,關(guān)先生對母親、對自己、對這個家的關(guān)注已超出了常理,可又不能明著問母親。他讓母親把錢收好,拉開旅行袋的拉鏈,把里面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

  礦上春節(jié)發(fā)放的食物格外豐富,有米有魚有肉有香煙有糖果,他還省下細(xì)糧糧票,在礦工食堂買了十個保健饅頭回來。保健饅頭是礦工在井下作業(yè)的福利待遇,每個有六兩重,長方形,又白又喧乎,像個小孩枕頭。

  家里有多少年沒見過米面魚肉和糖果了,今年可以好好過個年了。他還給母親和弟弟各買了一雙棉鞋。

  冷不丁地見到這么多稀缺的食物,母親高興得手都不知往哪兒放了,一樣一樣擺弄著察看著。一向祥和平靜的臉上現(xiàn)出喜不自勝的神態(tài),似乎勾起了某種記憶,身子微微地有些顫抖。

  柳致心看著母親的失態(tài)心里發(fā)酸,脫下棉大衣給母親披上,抱著母親的肩頭問:“媽,暖和吧?”

  “暖和。”母親回頭暖心地一笑,恬靜的笑容猶如當(dāng)年看到他的高小會考第一名的獎狀。

  柳致心脫鞋上炕,興趣盎然地看著母親分揀那些食物。母親揀出四條帶魚一塊豬肉兩個饅頭一把糖果,又從十斤大米中稱出四斤米,包好了放在一邊說:“下午你親自給關(guān)先生送過去,他也是多少年沒見過這些東西了?!?p>  一下子去掉了三分之一,柳致心略感心疼地疑惑地看著母親。母親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心里對媽媽有想法,以后再慢慢跟你說吧。”

  柳致心暗想,別讓我太難堪就好。

  母親又把兩個饅頭和兩盒大前門香煙包在一起,跟他商量著說:“咱家沒有吸煙的,我想送給柳致富。不管怎么說,人家是老柳家長房長支,這次又沒有難為咱們,以后還得像鄰居一樣相處?!?p>  母親為人處事游刃有余,有男人的氣度和胸襟。父親意外去世沒有通知他回家奔喪,讓他得以保留下一段最珍貴的人生美好的回憶,大家風(fēng)范令柳致心自愧不如。

  弟弟柳致太跑回家來,臉凍得通紅可神情高昂。問他去哪里瘋?cè)チ耍f跟上屋柳二丫溜冰去了。

  柳致心從棉大衣口袋里掏出兩盤二百頭的小鞭送給弟弟,柳致太接過小鞭問哥哥現(xiàn)在可以放嗎?柳致心說當(dāng)然可以。

  柳致太拆下十幾頭小鞭跑到院子里,隨著“砰”地一聲炸響,不一會兒便傳來他和柳二丫的歡鬧聲。

  下午,柳致心帶著禮物去拜訪關(guān)先生。關(guān)先生的家跟普通莊戶人家并無二樣,只不過在柜頂上多出幾樣硯臺毛筆和線裝書之類的東西。

  關(guān)先生睡完午覺剛醒,身體有些倦怠,見到柳致心倒是精神一振,拉著他坐在春凳上說話。

  關(guān)得玉接替柳致心做了生產(chǎn)隊會計,這會兒不在家,家里多了一位陌生的姑娘。關(guān)先生給雙方做了介紹,那姑娘叫姜長玲,是關(guān)先生兩姨妻妹家的女孩。

  姜長玲衣著樸素,梳著兩根半長的辮子,長圓臉單眼皮,鼻梁四周分布著淺淡的雀斑,很是大眾化。她站在關(guān)先生的身后,有些驚訝地對柳致心說:“我知道你。我比你小兩屆,也在二中念過書。老師們常常提起你,夸你當(dāng)年是如何全科滿分、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高小畢業(yè)的,讓我們以你為榜樣。我雖然念了高中,跟你比起來差遠(yuǎn)了?!?p>  柳致心沒有想到,畢業(yè)這么多年還有人記得自己,對方的大大方方讓他頗有好感,自嘲地笑笑說:“我現(xiàn)在的工作可不需要有文化?!?p>  關(guān)先生讓姜長玲給柳致心倒杯熱水,姜長玲倒完熱水又站在關(guān)先生的身后,擺弄著他腦后的小辮子說:“姨父,你的辮子松了,我給你重新梳一梳。”

  關(guān)先生不再理會姜長玲,他還看不透外甥女的那點小伎倆?他問柳致心:“聽得玉說,礦井下很艱苦很危險,是嗎?”

  柳致心回答說:“是的,不過,心是自由的。礦領(lǐng)導(dǎo)和工友們知道我讀過高小干過生產(chǎn)隊會計,對我都很友好也很關(guān)照,月底還抽調(diào)我到車間幫著統(tǒng)計算賬。見我算盤打得溜,數(shù)字記憶準(zhǔn)確,字寫的也好,車間領(lǐng)導(dǎo)還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我柳秀才?!?p>  姜長玲偷偷地抿嘴一笑。關(guān)先生搖頭感嘆道:“秀才下礦井,聞所未聞啊。”

  柳致心說:“最為艱苦的階段我已經(jīng)熬過來了,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井下的工作,跟工友們相處也很融洽。我有能力讓我媽過上舒心的日子?!?p>  關(guān)先生點點頭問:“你也不小了,有沒有人給你介紹對象?”

  柳致心說:“倒是有人提過,可我一提出要把家安在柳子街村又都不干了。人家不愿意兩地分居,我也不能撇下媽媽和弟弟不管。再說,礦山附近的地理環(huán)境也不如柳子街,要地沒地要水沒水,我沒看上眼?!?p>  關(guān)先生沉吟著:“柳子街也并非人杰地靈......”

  柳致心抬頭看見姜長玲兩眼直直地看著自己,心中一動說:“這件事我還沒有深加考慮,畢竟剛剛參加工作,放到以后再說吧。”

  關(guān)先生扭頭對姜長玲說:“你今天給我梳個辮子怎么這么慢?”

  姜長玲紅著臉辯解:“你搖頭晃腦的不好梳?!?p>  關(guān)先生朝柳致心意味深長地?zé)o聲笑笑。柳致心把禮物交給關(guān)先生:“我媽的一點心意,請先生收下?!?p>  關(guān)先生看了一眼那些稀缺的食物,告誡柳致心:“這些東西是從你和你母親嘴里省下來的,這次我收下,以后別再送了,送了我也不會收?!?p>  柳致心起身告辭。臨出門時,關(guān)先生送他一句話:“致心,忘掉過去,甩掉包袱,開辟新生活。”

  柳致心答應(yīng)著。他看見關(guān)先生身后的姜長玲不停地用手指纏繞著辮子梢,卷上放開,放開又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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