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樹上知了叫的人心煩躁，興許是太熱的緣故，也興許是方才說的話，讓老道士覺得樹下有些沉悶，像是驅(qū)趕蚊蟲一般隨意甩了兩下手中拂塵，隨后仰頭環(huán)顧四周略有感慨說道：
“京中之人皆言，桂春坊后堂有老板養(yǎng)著京城最英俊瀟灑男子，更是瓊磚玉瓦，琉璃屋檐，在老道看來，這著實(shí)與人所言不符啊?！?p> 老道士似是在感慨這后堂簡陋。
蕭九遙雖不知這道門正統(tǒng)的龍虎山上是何等瑰麗景象，不過這桂春坊后堂雖是不如前堂于中堂豪華，但也算不上簡陋，頂多是素凈一些罷了。
蕭九遙坐在樹下小石墩兒上，展開手中折扇輕搖，面帶笑意說道：
“皆是一些市井流言罷了，不過雖是流言，卻也說對了一半兒，師父說呢？”
老道士轉(zhuǎn)過頭來，二人相互對視，隨后哈哈大笑，說道：
“對，徒兒說的在理兒，為師也這樣覺得?！?p> 后半夜的盛夏有些微涼，讓人舒服。蕭九遙也釋然了，正如老道所說，這世間妖有善妖，人有惡人。即便那位“姐姐”是妖那又何妨？當(dāng)年家鄉(xiāng)大旱，他們一家走到這繁華富庶之地，卻也沒有一人救濟(jì)他們，反而是那位“姐姐”收留了他，給他吃喝，給他穿暖，給他講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
蕭九遙從石凳子上下來席地而坐，雙手抱頭靠在桑樹根下，一如當(dāng)年講故事一般，只是如今那個(gè)講故事的人早已不在。
老道士從腰間解下一個(gè)棗紅大葫蘆，拔開塞子喝了兩口，甩手便丟給了蕭九遙，后者抬手接住猛灌兩口，片刻之后臉色便浮出兩朵紅云，蕭九遙瞇眼望著天上漸漸由紅轉(zhuǎn)白的紅月，自顧說道：
“當(dāng)年那位“姐姐”說走便走，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似是這世間本就沒有他一般，對徒兒來說如是黃粱一夢?！?p> 蕭九遙抬起握葫蘆的手指著院子中央，說道：
“當(dāng)年徒兒就是在哪里，問她為何不嫁人？她蹲在地上望著天上的月亮說，像她們這般青樓女子，沒有人會娶她們，就指望年輕時(shí)多賺點(diǎn)銀子，日后人老珠黃了能養(yǎng)得起自己。師父可知徒兒是如何說的？”
老道士沒有言語，蕭九遙揚(yáng)起酒葫蘆再次猛灌一口，繼續(xù)說道：
“徒兒當(dāng)年說，等九遙長大了，九遙娶你！”
蕭九遙神色猛黯然了下來，垂頭小聲說道：
“后來她說她要走了，徒兒問在哪里找她，她說不用徒兒找，待徒兒長大了她就回來?！?p> “。。。十年了。。?！?p> 老道士也學(xué)蕭九遙一般席地而坐，背靠桑樹。搶過他手中葫蘆，自顧喝了起來。當(dāng)年他是否也有這樣一位難以相忘的女子？老道士垂頭一笑，就算是有，如今怕也只是一具分紅骷髏了吧。男女之事，老道士實(shí)在教不了。
蕭九遙眼神朦朧盯著老道士問道：
“師父，你們道家是不是成天畫符兒，煉丹？”
老道士瞇眼一笑，說道：
“你這桂春坊老板是不是成天摟著姑娘睡？”
二人相視，隨即大笑。
蕭九遙忽然問道：
“師父，龍虎山可有輩分這一說？”
“自然有?！?p> “師父輩分如何？”
“說有也有，說無也無?！?p> 蕭九遙撓了撓腦袋，這可關(guān)乎日后他能在山上張狂到何等地步，可得問清了。
“此話怎講?！?p> “為師雖是沒有輩分，但“輩分”卻也不低?！?p> “有多高”
老道士笑著抬手指了指天。
蕭九遙抬頭看了看，除了星星什么也沒有。
老道士收斂笑意，接過方才的話茬兒說道：
“符箓，丹鼎之路確為修行的一條路子，但道家也并非只煉丹，畫符。就像為師，為師便是山上練劍的?！?p> 蕭九遙似懂非懂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臉正經(jīng)說道：
“練賤，的確夠賤?！?p> 老道士抬手便是一巴掌，后者摸頭卻不語。
老道士仰頭吞進(jìn)葫蘆中所剩之酒，隨意一拋，提起拂塵走到院子中，腳步虛晃，大聲道：
“今日你拜老道為師，為師便授你三劍?！?p> “人間多有不平事，我輩逢遇拔劍之，劍一！”
老道以拂塵為三尺長劍，劍指東南，右腳弓步抬手筆直一刺，手中拂塵宛若一字閃電。身形不動，“劍身”后撥，一道半圓“劍”弧如同一輪彎月懸空平躺，“劍身”回收由下至上，神如蒼龍出海，劍意凌然！
“天下人人心向道，世間安有惡鬼之？劍二！”
蒼龍出海后便應(yīng)是飛龍?jiān)谔?，“劍身”自老道頭頂畫一弧圓兒，竟與天上銀月相映爭輝。老道一步踏出身后留下串串虛影，挑，撥，刺，砍，四式一氣呵成！
“紅塵瑣事三千道，只需拔劍。。?！?p> 老道伸出雙掌死死夾住“劍柄”，躬身如滿弓，胸頂蒼穹。
“盡斬之！劍三！”
由“劍尖”點(diǎn)地，回為“劍尖”點(diǎn)地，劍三吐出之前，胸頂蒼穹，劍三吐出之后，面朝大地。在蕭九遙眼中，一輪空心兒滿月朝著自己緩緩滾來，看似緩慢，卻是躲不掉。
蕭九遙背靠的那顆大桑樹猛然一震，落下簇簇桑葉。
老道士面色通紅的提著拂塵又坐回原來的地方，不只是耍劍累的還是酒氣憋的，隨意將拂塵放在一旁，靠在桑樹上悠悠說道：
“為師六十年悟九劍，今日傳你三劍。世間用劍之人千千萬，劍術(shù)更是萬萬千，為師這三劍，取其劍意，丟其劍術(shù)?！?p> 老道士打了個(gè)飽嗝，看著天上的銀月靠在桑樹上昏昏睡去，一旁的蕭九遙早就響起微微鼾聲音，也不知是看了還是沒看。
眾星隱退，旭日東升。
桑樹上有露水晶瑩剔透，也有蠶啃食桑葉之聲?？吭跇湎滤艘煌淼氖捑胚b醒來時(shí)衣裳被露水浸透，渾身黏黏糊糊。
等他回過神兒來時(shí)，才發(fā)現(xiàn)老道士早已離去。蕭九遙輕捶了兩下腦袋，自言自語道：
“那酒真是勁大，才喝了兩口便已經(jīng)不省人事兒了，看來日后還是要少喝酒。”
換衣裳時(shí)才知，老道士留給他的那本破舊到發(fā)黃的書，已經(jīng)被露水浸透，蕭九遙趕緊小心翼翼的翻開看了看，還好，字跡清晰。想來也是，道門正統(tǒng)之物豈會被露水抹了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