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亮，就開始有人上門祝賀案子破了，一直到中午，來人絡(luò)繹不絕。曲文魁和娘沒說上幾句話，光顧著招呼客人了。最高興的還是明月，一會兒忙著做飯，一會兒忙著進來倒水，身子輕盈地就跟個燕子似的，樂得臉上笑開了花。
曲廷葉也早早地過來了，隨身帶了外出時特意為嫂子購置的禮物。黃氏見了弟弟，欣喜不已，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黃氏道：“你為了你哥的案子，把錢花光了，害你冒險出去掙錢。都是嫂子粗心，沒有早點還錢。弟弟也是見外，嫂子有不是的地方你早點提醒，也不至于害得弟妹子跟著受苦。好在平安歸來了，我對弟妹子也能交代過去了?！?p> “嫂子恩重如山，我?guī)筒簧洗竺σ呀?jīng)是對不起嫂子，做點小事不值一提?！鼻⑷~說道：“我這次過來是想同嫂子商量，哥哥沉冤得雪，用不用上墳祭告哥哥喜訊，也好讓哥哥在天之靈安息。”
黃氏低頭沉吟了一陣兒后，只說是快到寒衣節(jié)了，到寒衣節(jié)上墳時一并祭告，這會兒就不麻煩了。廷葉見嫂子這樣說，自己也不好堅持，就答應(yīng)了。
黃氏不安地問：“弟弟這趟出去，是不是不順？為何去了這么長時間？”
“我來正想跟嫂子說這個事兒。這趟出去，本想送貨到青島，誰知青島的貨出奇地便宜。李老板不甘心賠太多的錢，就商量著往西走看看，結(jié)果一路過了膠州、青州，到了濟南，還是一樣，李老板沒法，只好把貨賠著錢賣掉了?！?p> 黃氏說道：“廷根曾說過，德國占領(lǐng)青島后，把威海出膠東的商路給堵死了，只要青島有的東西，威海衛(wèi)的就出不去了，看來你哥說的沒錯?！?p> “可不是嗎！”曲廷葉氣憤地說：“青島守著膠東出入口，進貨出貨比咱們可是方便多了。一樣的貨，他們光運費就比咱們便宜好幾成。更何況，德國人海上原本有汽輪，陸上又在修膠濟鐵路。火車運輸比咱們可是快多了，運量也大多了。我這大車行的買賣也沒法干下去了。李老板說，以后威海產(chǎn)的貨只能便宜賣給德國人、英國人或是日本人了”
“弟弟說的是。威海這邊的貨陸上已經(jīng)走不通了，只能走海上?？纱a頭和船全把控在英國人和日本人手里。幾年的功夫，海上貿(mào)易幾乎沒有中國人了。”
“還有更奇的?！鼻⑷~補充說：“李老板原想著捎點貨回來，以豐補歉。誰知道，走了好幾個地方，想買的貨卻都比威海貴。”
“這不奇怪。去年，英國人在威海搞了個自由貿(mào)易港，貨物進來方便多了，可是出口被洋人堵死了，進來的貨物只能在威海賣，結(jié)果越賣價錢越低。就拿紡織品來說吧，廷根原本想借著開通自由貿(mào)易港的便利，大干一場，投了不少錢，結(jié)果貨物進來后，連煙臺都過不去。在威海倒騰又干不過洋人，這布匹的價只能越來越低了。開通自由貿(mào)易港咱們沒得好處，倒是洋人來了一批又一批，把咱們的商行都擠垮了。如今，一年多的功夫，威海已經(jīng)倒閉了十多家商行了。”
“李老板也是這樣說的，嫂子還是得早做打算。”
黃氏道：“昨天唐掌柜過來說，花生生意也快經(jīng)營不下去了。往年這個時候，花生走貨基本到了尾聲。現(xiàn)如今，咱們路上運不出去了，海上被洋人把控，不給咱們開放通路，結(jié)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花生被洋人收了去。以前，咱家是威?；ㄉQ(mào)易第一大戶，廷根總是想著薄利多銷，不讓種田人吃虧，多少年了，花生價格基本持平。如今，洋人控制了市場，花生一天一個價，一個價比一個價低，種田的怨聲載道，卻又無可奈何?？裳笕送ㄟ^海路運到了香港，價錢馬上翻上好幾番?，F(xiàn)如今，唐掌柜也沒法了，想把花生生意停了。要是生意停了，又得解雇伙計。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過，我實在是于心不忍?！?p> 廷葉想了想說：“嫂子要是不忍心解雇，能不能把大家的工錢都降點，也好相互照應(yīng)一下？”
黃氏應(yīng)道：“我也是這樣跟唐掌柜說的?！?p> 爹跟娘說話的檔口兒，曲文魁趁空兒拿了花邊手絹到廚房，在明月眼前晃了一下，說道：“明月，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明月只看了一眼，就伸手一把搶了過去，說道：“我從來沒用過這么好的手絹。這是洋人用的，可金貴了?！泵髟驴粗纸?，一臉的興奮，“我們老家時興結(jié)婚那天男人給新娘子送手絹。要是哪個女人結(jié)婚那天得了這么好的手絹，還不得美死了?！?p> 曲文魁想起了繡花姑娘說的‘給心上人買一個吧’，頓時紅了臉，趕緊掩飾：“吃別人的嘴短，拿別人的手短。我吃了你的餅，你拿了我的手絹，咱們兩不虧欠，扯平了?！?p> “想得美！”明月刮了一下文魁的鼻子，“你欠我的多著了?！鞭D(zhuǎn)身從櫥柜里拿出了個大大的面塑大老鼠，“你走了以后，我天天對著這個老鼠說文魁威武，不怕大貓；文魁威武，不怕大貓?！泵髟峦Ａ艘幌?，說：“你猜怎么著？”
曲文魁道好奇地問：“怎么著了？”
“有一天，我正閉著眼、低著頭禱告呢，聽到“吱、吱、吱”的叫聲。抬眼一看，來了好幾個老鼠，要拜大王呢。唉呀媽呀，當(dāng)時嚇?biāo)牢伊?！?p> 曲文魁聽了，哈哈大笑了起來，明月跟著笑彎了腰。此時的明月明眸皓齒，兩頰飛紅；隨著身體的抖動，一根大辮子前后搖動，越發(fā)美麗。曲文魁一時看呆了眼，直愣愣地盯著明月看。
明月覺察出了異樣，說道：“你還欠我的呢。你走了以后，我一個人照顧大奶奶，好幾天都沒睡好覺呢，你該怎么感謝我？”
曲文魁說道：“要不你不用忙活了，現(xiàn)在去睡覺吧?！?p> 明月道：“那倒不必，你記著就行了，哪天我想起來了，你再還我不遲。”
曲文魁道：“好，我記下了。”
說完了從廚房往外走。
曲廷葉看著曲文魁進出廚房，心思重重地說道：“嫂子，路上李老板多次提到鄭月兒如何漂亮，我擔(dān)心他在打鄭月兒的主意?！?p> “前些日子，我曾聽弟妹子說李老板今年剛從天津花六十大洋買了一個小妾，怎么這么快就打鄭月兒的主意？”
“李老板早就把那個小妾賣給了黃愣子。李老板年初買女人化了六十大洋，把那個女人玩了多半年，愣是又賣了六十大洋?！?p> “這黃愣子歷來是低價進、高價出的，這會兒怎么不嫌棄價高了？”
“這黃愣子也是個狠角色?！鼻⑷~道：“黃愣子以前只是買賣女人，轉(zhuǎn)轉(zhuǎn)手。自從通了自由貿(mào)易港，咱本地人的買賣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可是妓院卻越來越好過了。現(xiàn)如今，不算威海衛(wèi)城里十三門樓和劉公島里的，但這附近一條龍街就已經(jīng)開了三十六家妓院了。黃愣子見妓院買賣興隆，自己也在一條龍街開了個妓院，不好賣的女人就送到妓院，無論如何總是不賠錢?！?p> “威海還有這等事情？我卻一點兒不知道?！秉S氏有些詫異。
“嫂子不知道也不奇怪，這種事情聽著污了耳朵。嫂子最恨這種事情，自然沒有人不知趣跑過來專門跟您講這些。李老板嘗到了甜頭，這趟出去還想再買個女人帶回來。結(jié)果尋覓了一路，也沒找到滿意的?；貋淼臅r候，李老板一路上不住地夸鄭月兒漂亮。我看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p> “這婚嫁自古是男歡女愛，你情我愿，就算李老板有這個心思，總不至于動手搶吧？”黃氏說道：“再說了，盤算老弟和鄭氏兩口子一直把鄭月兒放在手心里疼著，斷不會送給別人做小。李老板平時總是色瞇瞇的，旅途寂寞嘴里說不出好話也不奇怪，許是兄弟多心了?！?p> “曲文魁媽一直疼愛鄭月兒，把鄭月兒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待，我是怕鄭月兒吃虧，心里急才說的。”廷葉見嫂子責(zé)怪，有點兒急了。
明月從窗外走過，曲廷葉盯著明月的遠去背影，回過神來說：“如今文魁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嫂子不知有什么打算？是讓曲文魁做買賣還是讀書？”
“有機會讀書還是讀書好，等我跟文魁商量一下吧，看看他肯不肯。只是現(xiàn)如今家境已大不如前，到外地讀洋學(xué)堂條件已不允許，威海也沒有適合文魁讀書的學(xué)堂，這些日子我老在想這個問題，一直拿不定主意?！?p> 曲文魁拿了明月烙的火燒進來了，說道：“爹，娘給我媽和哥哥們準(zhǔn)備了些吃的，您讓我媽多吃點，也好補補身體?！?p> 曲廷葉道：“嫂子處事總是這么周到?，F(xiàn)如今，您的日子也不寬裕，盡量就別破費了?！?p> 黃氏道：“廷根在時，無論怎樣難，總覺得日子一天好似一天。廷根走了，覺得天塌下來了，日子過不下去了?，F(xiàn)如今，眼瞅著曲文魁一天強似一天，越來越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這心又活了，覺得越過越有奔頭了?！?p> 曲廷葉走的時候，曲文魁去送，曲廷葉悄悄給了曲文魁一包炒花生，說：“這是鄭月兒讓我捎給你的。我讓她自己送過來，她不肯。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扭捏了，心思都藏在肚子里。有空了你多去看看她，省得她老惦記你?！?p> 曲文魁答應(y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