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盤算在惴惴不安中終于等到了女兒鄭月兒傷公爹李茂財致死案開庭。一大早，鄭盤算就等在了法庭門口。
隨著開庭時間臨近，法庭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相互之間議論紛紛。有人說：“聽說審鄭月兒的法官是威廉巡查？”
“您說的對也不對。是威廉不錯，只是威廉已經(jīng)不是巡查了，人家已經(jīng)升為副華務(wù)司了?！?p> “這對李茂財?shù)陌缸佑欣€是沒有利？”
“管他有利沒利，我們先遞交陳情狀，讓英國人知道我們的規(guī)矩再說?！?p> “就是，這個鄭月兒膽太大了，剛被娶進家門，就敢忤逆，真應該千刀萬剮。如果不狠狠治她，殺一儆百，這威海衛(wèi)還不亂了套了?！?p> “這個案子要是咱們大清衙門審理，哪里還用咱們操心！這個鄭月兒一準兒得不了好。”
“我敢肯定，英國人審理，她也得不了好?！?p> 鄭盤算聽了，渾身冒汗，人不由自主地低下頭，躲到了墻角，生怕被人認出來。
曲文魁來了，看到鄭盤算，走了過去，“盤算叔，……”
鄭盤算不等曲文魁說完，一把拉住了，低聲說道：“少東家，他們在議論咱們兩家呢。你聽……”
“聽說今天還有一個案子，也是關(guān)于女人的?！?p> “正是，是曲家訴唐家請求返還丫鬟的案子?！?p> “這丫鬟還有被搶的？”
“據(jù)說是借的。本來說好了借用幾天。結(jié)果，借到手后，一看人挺好，就許給自己的兒子當媳婦，不還了。”
“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借了不還算怎么回事兒？這個案子，我看曲家準贏。”
“就是，曲家不贏，還有天理嗎？”
鄭盤算帶著哭腔說道：“少東家，今天來的人里有不少人要遞陳情狀，請求治鄭月兒忤逆罪，這可怎么辦？”
“盤算叔，我聽秦大人說過，租借地法律沒有忤逆罪，鄭月兒不會有大礙的。秦大人還說過，英國人認為李老板的死和鄭月兒沒有直接關(guān)系，我相信他們不會亂辦案的?！?p> “明月的案子怎樣，會不會贏？能不能把明月要回來？”
此時，二牛和桂花到了。桂花快人快語：“盤算叔，這有什么好疑問的，文魁肯定會贏，明月肯定會回來?！?p> 這時，巡捕開始驅(qū)趕看熱鬧的眾人，然后在法庭門外拉起了警戒線。
曲文魁說道：“盤算叔，二牛哥，桂花姐，時間快到了，咱們進去旁聽吧?！?p> 在法庭里，威廉坐在高高的主審法官席上。在威廉兩邊，緊挨著威廉坐著的，是兩個頭戴花翎、身穿蟒袍的陪審。三人前面，設(shè)置了一道護欄，把整個房間分隔成了兩個區(qū)域。護欄外面緊鄰著審理臺的地方，是一片空地，沒有座位，是原被告打官司的地方。審理案件時，原告、被告、證人及巡捕等與官司相關(guān)的一干人要么站著，要么跪著。后面幾排座位，是旁聽席，是給旁聽人員聽案用的。
租界行政公署規(guī)定，刑事案件歸副華務(wù)司審理。鄭月兒的案子是威廉主辦的，威廉剛剛從巡查升任副華務(wù)司，案子又歸他審理。威廉坐在法庭上，想到這兒，多少有些得意。
威廉身旁的兩個陪審是當?shù)厥考?，因為只是陪審，不能說話，威海衛(wèi)百姓稱作陪襯。這二人雖是陪襯，可還是頗有震懾力，機關(guān)就在頂戴和蟒袍上。二人著裝看起來像大清官服，卻不是大清官員，說穿了不過是唬人的噱頭。這也是英國人精明的地方。打官司的百姓天然地對大清官府有畏懼，對租借地英國官員有抵觸，如此混在一起，很容易讓打官司的人誤認為是朝廷官員和英國法官一起審案，自然也就多了一分膽怯，所判的案子也就多了一分權(quán)威。
一位租借地巡長、鄭月兒和一干證人被帶了進來，李小寶也在其中。巡長立著，其他人跪在地上。這位巡長曲文魁見過，是威海衛(wèi)人，據(jù)說姓王，娘到巡捕房時，曾經(jīng)把娘領(lǐng)到了巡查室，當時就是威廉的部下，看來，也升職了。鄭月兒幾天不見，更加消廋了，如同一棵小草，孤獨地在空曠的原野中隨風擺動。鄭盤算見了女兒，眼淚頓時流了下來，欲起身同女兒打招呼。威廉敲了法槌，開始強調(diào)法庭紀律。隨后，讓各人通報姓名。通報姓名之后，開始陳述。
王巡長首先陳述：“法官大人，李茂財在租界地死亡案現(xiàn)已查明。李茂財酒后因生活瑣事與兒媳鄭月兒起了口角，鄭月兒心懷不滿，用剪刀刺傷了李茂財。李茂財傷后到妓院嫖娼而亡。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心臟梗死，誘因是過量飲酒和酒后過量性生活。這種癥中國人俗稱馬上風，并不稀奇，有眾多旁證可以佐證。鄭月兒刺傷公爹，經(jīng)鑒定，屬于輕微傷，對于李茂財?shù)乃劳鰺o直接關(guān)聯(lián)?，F(xiàn)在，證人已經(jīng)帶到?！?p> “法官大人，小的反對，巡長大人說的不是事實?！崩钚毠虻乜念^，“鄭月兒不守婦道，我爹為此曾多次管教鄭月兒，鄭月兒懷恨在心，經(jīng)常同我爹因為生活瑣事發(fā)生沖突。那一日，趁我爹醉酒，下了黑手，對我爹行兇。我爹為了躲避鄭月兒傷害，無奈躲到了妓院，卻不料就此陰陽兩隔。小的爹死了，全是因為惡婦鄭月兒的緣故。求大人做主，懲治惡婦鄭月兒?！?p> 這時，門外傳來了吵鬧聲。
威廉詢問法庭巡捕：“門外何故吵鬧？”
“大人，有多人在外遞陳情狀，要求嚴懲鄭月兒?！?p> “你去接收陳情狀，然后警告他們，任何人不得進入警戒線?！?p> “是，大人?！毖膊蹲吡?。
“證人繼續(xù)作證?！蓖ü偾昧朔ㄩ?，“下面由法醫(yī)陳述?！?p> “法官大人，本人作證，經(jīng)尸體檢驗，李茂財死于心源性猝死，死亡的直接誘因是喝酒過量和性生活過度?！币粋€高鼻梁的貨真價實的英國法醫(yī)作證道。
“法官大人，小的反對，小的爹一直行事克制，不會過度。”李小寶打斷了法醫(yī)的話，搶著說道。
“本法官提醒證人李小寶，不要隨意反對。證人繼續(xù)作證?！蓖昧朔ㄩ常胬钚?。
“大人，小的是翠仙閣老板。小的可以作證，李老板當天下午確實在本店飲酒。李老板是本店常客，往常李老板飲酒不超過一斤。那天不知怎的了，喝了二斤多。小的也曾勸過李老板少喝點，可他就是不聽，說是心情大好。小的聽李老板反復嘮叨，說是里口山織綢場讓他掙了大錢，心里高興，許是這個原因才多喝了酒?！?p> “大人，小的是翠紅院的媽媽。小的作證，李老板到小院的當時渾身酒氣，明顯喝多了酒。李老板要兩個姑娘，本院本不想給，可李老板有錢有勢，小院兒也不敢得罪，就給了。誰料，不知怎的就無緣無故死了?！?p> “民婦鄭月兒，你還有何話要說？”威廉法官問道。
“大人，公爹之死，民婦確實有罪。當初如果公爹沒有受傷，也許就不會出門；如果不出門，就不會出現(xiàn)后來這些事情。民婦有罪，求法官大人懲處?！?p> “就是。”李小寶跪在地上抬起了身子，“法官大人，她自己都承認了?！?p> 巡長道：“大人，小的反對。鄭月兒所形成的傷為輕微傷，構(gòu)不成李茂財死亡的主因，鄭月兒的表述是自責，不能成為法律上的因果關(guān)系?！?p> …………
各方經(jīng)歷提交證據(jù)、傳喚證人、唇槍舌戰(zhàn)的辯論之后，法官開始宣判：
“李茂財死亡案現(xiàn)在已經(jīng)審理清楚，現(xiàn)在當庭宣判：威海衛(wèi)城里居民李茂財酒后嫖妓死亡一案，本法庭已查明屬于自身原因造成意外死亡，本案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其兒媳鄭月兒因口角將其刺傷，與李茂財死亡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是，無辜傷人罪不可逭，本庭考慮情節(jié)輕微，判決鄭月兒入獄八個月。”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退庭?！?p> 巡捕上前，把鄭月兒押走了。
走的時候，鄭月兒扭頭對李小寶說道：“小寶兒，我不能照顧你了，你自己保重。爹討厭你吸大煙，你就戒了吧?！?p> 李小寶惡狠狠地罵道：“惡婦，我不會放過你的！”
鄭盤算一邊哭，一邊不停地喊著“鄭月兒、鄭月兒”，一路跟著巡捕到了法庭外。候在法庭外的人們早就等急了，見鄭月兒被巡捕帶了出來，頓時群情激奮，把鄭月兒圍了起來，紛紛指責鄭月兒忤逆。有的人朝鄭月兒吐口水，有的人扔石塊。鄭盤算沖上前，拼命用身體抵擋，憤怒的人群又把鄭盤算圍在了中間。
這時，哨子響了，一隊巡捕跑了過來，拿著棍子，驅(qū)趕著人群。
在碼頭邊，鄭月兒等著上船的時候，貓子悄無聲息地來了。幾天不見，貓子沒人照顧，廋成了皮包骨頭。鄭月兒痛惜地蹲了下來，撫摸著貓子。
船來了，鄭月兒隨押解的巡捕登上了前往劉公島的舢板船。在劉公島監(jiān)獄，鄭月兒將要在那里度過八月的時光。
貓子蹲在岸邊，看著船遠去了，“瞄”地長叫了一聲。
鄭盤算沖出了人群，到了碼頭邊，運載鄭月兒的船已經(jīng)遠去了。鄭盤算抱起貓子，落寞地離開了，傷心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