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六章 I'm trapped(身陷其中)
朱棣吩咐了三保等人去安置這一千個投降百姓。他一回帳內(nèi),天晴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拌F鉉不像那么容易屈服的人,這一定是陷阱,不然何必非要殿下簡從入城?”
朱棣看也不看她,回案邊坐定,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微妙的笑。“能任由這么些人傾巢而出,除非鐵鉉真已死了??上?!要是他肯自己冒這個險,讓他們押著來見我,我說不定還能上他的當(dāng)?!?p> “雖說這一千人都是平民,但聽剛剛那個老丈的意思,如果殿下說不信他們,恐怕他會做出什么過激的事來?!碧烨绮聹y道。
“所以,本王得如鐵鉉所愿,走這一趟。”朱棣道。
天晴了然他的意思。為今,只有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身赴險,濟南戰(zhàn)或降才有說法。盡管對方被他這份誠意“感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他拒絕或是找替身代之,等于白白授人以柄——只有做足了姿態(tài),對方仍然一心求戰(zhàn),他才能“迫于無奈,下令強攻”,保全他的金漆牌坊。可是……
“弄不好,會死的?!?p> “有你在,就不會了?!?p> 天晴一愣。
她失敗的出逃,尤力仍沒有告訴他,所以他才能這樣說。
朱棣抬眼望著她,仿佛在目光中注入萬般情緒——試探卻信任,懷疑又期待,似是想看看,她接不接得起他這份倚賴。
和三位王子那回、義父那回、寧王那回都不同——這次只身赴險的人是他。如果朱棣決意單騎入城,他不能留有任何底牌,是真的把自己性命全然交托于她手了。
“我賭你不會讓我失望。就是失望,也沒關(guān)系。”朱棣幾乎以開玩笑的口吻說著,“反正不會有下次了。賭輸了,也沒誰會來問你的罪?!?p> 天晴心中一震。
如果這次她如他所愿,從此以后,他一定會像對待道衍、張玉、朱能、尤力那般,對她真正信賴不疑吧?
只要通過了這次考驗,她想保全的人,便都可以得救。
面對這貴比萬金的機會,她還能說什么呢?
“屬下必定誓死不負(fù)殿下!”
……
唐覺中主動請求跟著冉里老出城時,并沒想到會在燕軍大營遇見天晴。自從她那次在滄州落跑,彭瑩玉便徹徹底底絕了讓她繼續(xù)當(dāng)“何教主”的念頭??伤龅闹e、做的事實在太過荒謬,饒是彭瑩玉錘煉幾十年的老臉皮,也不能昭告眾人說自己上了那么大一個老當(dāng),只揀幾個心腹弟子將她實則為燕王效力的事情潦草說了一遍。
常遇春到北平時,才知道朱棣已準(zhǔn)備起兵了。之后他和袁大海都被拘囿在王府,自然沒法再抽身安排家里人逃難的事,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京城迢遠(yuǎn),總不會那么快生變,走一步看一步便是。待見到了彭瑩玉,對方主動提出援手,常遇春哪會客氣,立刻將一直懸心的事情提了出來。
唐覺中接到護送常繼祖西逃的重任,對前因后果也囫圇知道了大概,后來得知常遇春在白溝河一役中殞沒,按他的猜想,天晴目前應(yīng)該在北平為父親守靈才對,怎地竟然跑到了濟南?難道常繼祖在這里的消息,教中兄弟也送去給她了?
“常姑娘……”
“唐大哥。”
確認(rèn)這是次詐降后,天晴就懷疑唐覺中會混在這一千人里打探消息。白蓮教見朱棣一路高歌猛進(jìn),一定大出意料又滿心不甘,如果非要在這兩個朱家子孫中選一個,恐怕手上沒有直接沾過白蓮教血的朱允炆還更合他們心意些。
在以為朱棣已經(jīng)中計之后,唐覺中一定大松了一口氣。只可惜……
天晴這天一直在營中晃蕩,尤其對安置這一千個人的中前營地跑得最勤快。
作為前來投降的俘虜,出于安全考慮,他們不能被安排在鄰近朱棣主帳的營中或者囤放糧草的營后;為防他們偷偷放進(jìn)夜襲的敵人,靠近邊緣的營左營右同樣不行,為此這里是最合理的置所。
這些人被洪澇所苦,連日來淋雨泡水苦不堪言,剛住進(jìn)營房,劉齊望等軍醫(yī)就受朱棣之命來察看他們的健康狀況,如有問題及時發(fā)現(xiàn)醫(yī)治。要為朱棣攢一個體恤的好名聲倒在其次;如果鐵鉉用心狠毒,將重病之人夾在這些俘虜里送過來,傳得燕軍軍中傷寒肆虐,那這仗也不必打了。
天晴借口給齊望師兄幫忙,與這一千人一個一個照過面。雖然她對自己認(rèn)臉的能力毫無信心,對唐覺中卻有。她在軍中都做男裝打扮,又大名在外,到底是曾經(jīng)(當(dāng)過幾天)的“教主”,他一定能認(rèn)出她來。
果然,唐覺中沒有令她失望,大聲嚷嚷“俺一到晚上就腹痛,別出去亂找茅坑被當(dāng)成闖營的奸細(xì)才好!”借口問她方便的地方在哪兒。天晴自然會意,叫來一個小旗讓他晚上負(fù)責(zé)帶他去營地外的樹林如廁,事后挖深掩埋,免得萬一是痢疾會傳給本軍將士。朱棣整軍極嚴(yán),小旗接到如此臟臭的任務(wù),雖然心里叫苦,面上絲毫不顯,只肅容應(yīng)是。
于是便有了現(xiàn)在小旗傍樹大睡,天唐二人夜話的場面。
天晴心里已有了保全他們的辦法,搶先道:“我嫂嫂和侄兒他們,現(xiàn)在都還好嗎?”
“常姑娘放心,常小公子和胡夫人都安好。知道是大護法交代的,咱們在濟南城中的兄弟姊妹,都將他們視若親人,照顧得十分妥帖?!?p> 天晴深知彭瑩玉言出必行,衷心感謝了幾句,便轉(zhuǎn)入了正題:“朱棣眼下還在猶豫,覺得鐵鉉很可能耍奸引他入城。鐵鉉到底有什么計劃?我可否幫得上忙?”
唐覺中聽她話里意思,顯然是為了家人的安危,要幫著鐵鉉對付朱棣了,慶幸還好有常家母子做鉗制,自己果然沒來找錯她,便道:“鐵鉉詳細(xì)要如何做,從未和我等說起過,恐怕連冉里老也只知曉個大概,但目的肯定是要活捉朱棣。”
天晴嗯了一聲:“朱棣生性多疑,就算要進(jìn)城肯定也會做好萬全準(zhǔn)備。等開門納降那天,我看看能否同他一起,也好有個接應(yīng),確保萬無一失。這次冉里老點人回城,當(dāng)中會有唐大哥么?”
唐覺中搖搖頭:“這次來的人大多都不知鐵鉉的真正目的。我受了冉里老之托,如果到時城中順利擒住了朱棣,消息泄出太快,燕兵要殺這些人報仇,我得想辦法掩護他們逃走。若真這么不巧……哎!能逃幾個是幾個了?!蹦铑^一轉(zhuǎn),他又道,“本來我留著,還為做個防備,萬一鐵鉉失敗,讓朱棣逃了回來,他勢必大怒而欲殺俘泄憤,到時我便獻(xiàn)一計而換眾人生。要是此計奏功,就算不能令朱棣再上一次當(dāng),也可讓他大動筋骨,把他拖住一陣,必不能教他輕易拿下濟南!”
天晴聽得心奇:“唐大哥說‘本來’,如今是做別樣打算了么?”
“對,反正如今常姑娘你在,那不如……”話說一半,唐覺中眼珠動了動,改道,“還是算了。倘若此計出自于你,反而引得朱棣懷疑,日后你也有諸多不便。我為了保命才‘出賣’,他倒更容易相信些?!?p> 天晴已知唐覺中到底還是對她存了戒心,也不勉強,點了點頭:“不知教中弟兄們?nèi)缃裨跐夏睦锫淠_,有沒有識字的?我好飛信將情況告知他們,也麻煩他們多看顧我家嫂子和侄兒些。這回都為繼祖任性闖了大禍,給唐大哥和大伙兒添了這么多麻煩,小妹實在抱歉!侄兒欠的債,理應(yīng)由我這個做姑姑的來償,這次我定會全力而為,幫忙守住濟南!”說著抱拳為禮。
唐覺中見她如此誠懇,想起大護法說過她也是為保家人才替燕王效力,可良心一直未泯,心中一陣感觸,立刻還了禮,道:“姑娘莫擔(dān)心,鐵鉉智謀過人,有大護法相助,如今還有你接應(yīng),朱棣九成九是逃不掉了!一旦此舉奏功,這場亂變便能結(jié)束。大護法已和鐵鉉說好,會借此向皇帝請功,要他為白蓮教義士正名平反,昭雪冤屈,嚴(yán)懲罪魁。至于常將軍被牽連在內(nèi)的事,本來也少人知曉,常府上下一定都會安然無事的?!?p> 天晴已經(jīng)顧不得要怎么“嚴(yán)懲罪魁”了,腦子被唐覺中的話訇然一震,嗡嗡地只剩了“有大護法相助”,惶惶發(fā)問:“師父他、他老人家也在城里?!”
是的,此刻彭瑩玉就在濟南城中。其時北平以北都被朱棣悉數(shù)掃平,彭瑩玉離開后便往南而行,直接回了悲無堂的標(biāo)山云莊,正在濟南之北。
唐覺中本不想(冒著被臭罵的風(fēng)險)勞動大護法大駕,可哪曉得,原本常繼祖來就來了,他直接再將這熊孩子捆走就是;偏偏這小家伙人小鬼大,精怪無比,知道自己絕不會留任他胡來,居然還找到了知府衙門,自報家門說是開平王的嫡孫,要協(xié)助守城。
唐覺中正在滿世界找這位祖宗,發(fā)現(xiàn)他竟已跑進(jìn)了重兵把守的衙門,一時氣急得簡直要把頭發(fā)抓禿!不敢再耽擱,當(dāng)即派城中教兄去通知彭瑩玉。彭瑩玉向來重信然諾,決不因?qū)Ψ酱婧跤谑婪穸鴱U,眼見朱棣大軍即將壓到,生怕常遇春血脈有失,自己會負(fù)其所托,趕在李景隆剛剛逃跑兵荒馬亂、城門恰要關(guān)合之前到了城中,與從呂梁折返的胡氏等人幾乎同時抵達(dá)。
彭瑩玉自負(fù)武藝蓋世,濟南城里就剩了些蝦兵蟹將,如果真要帶著常繼祖他們殺出一條血路去,也未見得不行,但帶著婦孺弱小,總要冒些風(fēng)險。好在還有一個方法,雖有些麻煩,卻安穩(wěn)可靠。不過很快,他落跑的念頭就被鐵鉉的到來給打消了。
眼見他在城中一番指揮布置,彭瑩玉暗暗欽贊。他自己也曾是一代名將,是故才與常遇春英雄惜英雄,怎么看不出鐵鉉的智計與決心?正如天晴設(shè)想的那樣,他和所有白蓮教人相同,是絕對不希望朱棣贏的。如果這個看似文弱的后生能給他吃癟,彭瑩玉當(dāng)然樂見其成。
鐵鉉雖一身鐵骨,卻不是固執(zhí)不知變通之人,否則也不會放著很有前途的督糧官不做,跑來當(dāng)這風(fēng)險極大的濟南太守。見到曾經(jīng)的“反賊賊首”彭瑩玉自報大名前來議計,鐵鉉抱著“不因噎而絕谷”的心態(tài)和對這位奇人膽色的敬佩,欣然與其相見。
正是彭瑩玉在鐵鉉欲以自己為質(zhì)向朱棣“獻(xiàn)城”時提出阻止:“鐵兄是文士,之前不曾與朱棣對壘,故而不知道他的奸猾。便是鐵兄親自犯險,他也未見得能真信,反白白折損了守城的總指揮。如果鐵兄當(dāng)眾受他凌辱,弄得民心動搖,到時濟南便不想降,也得降了。
“如今朱棣名不正言不順,是故才有所忌憚,不敢強攻戮民,這點恰可以為我們所用。如果朱棣不信,便讓他不信,但有一個百姓當(dāng)眾殞命,他的大義之名便再也站不住腳了!不僅能激起本城斗志,傳揚開來,其他郡縣知其冷血殺戮平民,也會激起同仇敵愾之心,拼死反抗。如果他肯來,那任他多少厲害,也絕不可能逃得出我們的布置。”
“可這一千百姓,卻是要被犧牲了……”鐵鉉面露惻然。一旦捉住了朱棣,其他燕軍將士自然知道這是一個陷阱,出于對主帥的敬愛,很有可能殺了這些人泄恨。
彭瑩玉暗喟,想成大事又拘小節(jié),真是和那個常家丫頭一模一樣!忍不住道:“這些人,除了冉里長和我那徒兒,全都是以為真要向朱棣投降,為了掙個頭功,才肯陪同出城,早就做好準(zhǔn)備要把鐵兄你給賣了!如此貪生怕死、毫無氣節(jié)之輩,死便死了,又有何好可惜的!”
聽他說得冷心絕情,鐵鉉臉上閃過一抹異色。彭瑩玉恐怕他變卦,又道:“只要抓住了朱棣,讓他勒令手下勿傷那些人性命,那也不難——我那徒兒不正是為這去的么?倒不必提早為他們操這份心了?!?p> 鐵鉉點了點頭,道:“鐵某之前對彭大師多有誤會,直到真見了亂臣賊子,才明白忠奸之別恰如云泥。彭大師肯這般相助于鐵某,皇上必會了然實情。事成之后,鐵某定會向皇上力陳直諫,還大師和貴教一個正名。”
彭瑩玉笑了一笑,他的目的可不是幫朱允炆那孫子。等拿下了朱棣,他便讓北平的衛(wèi)志和安如馬上行動,燕王府的鐵木真財寶從此便都?xì)w于白蓮教了!說了江山易主就要江山易主,張老道的讖語,豈能落空不成?
是日,西城門上紅旗搖動,兩個被五花大綁的身影隨之被捆上了城頭。其人一個著官袍一個穿戎甲,依稀便是鐵鉉和盛庸的模樣。朱棣見到信號,立刻傳令本軍將匯波門外早堆得密不透風(fēng)的壘土泥石清開,讓城內(nèi)積水得以從大渠泄出,終于解了濟南城連日水困之圍。
待濟南的地面終于露出了本來面貌,冉里老等率先出城相迎,大有以己為質(zhì)、竭表誠心之意。朱棣見狀果無二話,一行大張黃羅傘蓋,過了護城河鐵板橋,徑自從西門入城受降。
他這次只帶了二十二人隊作為衛(wèi)侍,從容儀整地穿過了濼源門門道??粗谎航庀聛砉蛟诋?dāng)?shù)鼗翌^土臉的二人,朱棣語氣中大有感慨:“本王向來惜重英雄,將軍和參政大人但凡肯退讓一二,也不至于到這般地步。”
盛庸表情復(fù)雜地盯著他,不發(fā)一言。鐵鉉雖然滿臉灰泥血污,目光卻依然炯炯:“該退的不是下官。殿下罪犯大逆,實應(yīng)及早回頭!”
“哦?你真想本王現(xiàn)在回頭么?”朱棣笑道。
聽他語氣譏誚,鐵鉉一凜,待視線對上他眼神中的意味流轉(zhuǎn),頃刻心如明鏡,揚聲道:“殿下若能改過,仍是堂堂的親王宗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千歲——千歲——千千歲——”
第一聲“千歲”由鐵鉉喊出,接下來盛庸卻與他同聲共氣,待喊到第三聲“千千歲”時,濼源門外突然覆下天羅地網(wǎng),四角長繩宛如活的靈蛇一般,瞬間就緊緊纏住了上方城垛和兩側(cè)石當(dāng),把外門洞變成了一個大大的蜘蛛網(wǎng)。
朱棣早有預(yù)備,已經(jīng)快轉(zhuǎn)馬頭,要往城外直驅(qū)。朱能提前受了密令,一旦對方動手,莫要理會盛庸,留六人掩護殿下,先和其他衛(wèi)士一起將鐵鉉解決,此時率人便直逼鐵鉉而來。他自己更是仗著武藝出眾,揮手猛擲一把短劍,飛沖鐵鉉前胸。
鐵鉉知道朱棣詭詐多疑,并不認(rèn)為他有膽子帶著這點人再過一道門進(jìn)入內(nèi)城,為此所有的布置都精煉在這片小小的甕城之中。聽朱棣話音,鐵鉉便知道他不過做戲而已,本就無意受降,生怕功虧一簣,片刻不誤,馬上用暗語下令拿人,第三聲“千歲”喊過,已掙開反手活結(jié)虛綁的麻繩,要站起來指揮眾人圍攻。恰此時,卻見一柄寒光不管不顧直沖他而來,心中震駭之下,只能就地滾倒。
朱能沒想到一個書生能有這么迅敏的身體反應(yīng),大罵一聲,反手抽出鞍側(cè)佩刀,俯身向他劈砍。鐵鉉靠滾的如何能有他馬跑得快?眼看就要無幸,忽而,一蒙著面盔的魁梧甲兵從內(nèi)城門跳出,挺刀來架。
朱能本來使的力大,又有馬的速度做加持,竟被那甲兵一下止住。要不是他變機飛快,立刻仰身推手卸了力,讓蒙面人一刀全砍在馬身上,自己就勢從旁滾鞍而下,只怕當(dāng)場就要被震得跌墜落馬摔斷脖子。
眼看自己那全副裝甲的坐騎被對方一擊就打斷了背骨,慘聲嘶鳴,這次輪到朱能駭然了。
濟南城里竟有這樣的人?怎會只是個小兵?放眼王軍中能有這樣本事的將領(lǐng),只怕湊滿一只手都夠嗆!
震驚歸震驚,手上不能停。這邊朱能等人繼續(xù)與盛庸手下纏斗,那里鐵鉉早已反應(yīng)過來,見朱能有彭瑩玉這樣高手對付,而朱棣已經(jīng)到了門洞口,更不廢話,立刻大喊——“落閘!落閘!”
預(yù)先置于內(nèi)門拱上的鐵閘梁轟然而下。朱棣眼見不及,暗罵了一聲,立刻松鐙下馬,和朱能一樣翻身滾倒在地。鉛閘重重直直砸在馬脖,可憐那馬哼都沒哼一聲,就垂垂倒地。
受降不比上場打仗,是不適宜帶替馬的,否則等于昭告天下——我不信,我隨時準(zhǔn)備要跑路。此時朱棣失了坐騎,就只能靠自己單兵突圍了。
“如龍——”天晴就在負(fù)責(zé)掩護朱棣的六人之中,邊與涌上來的甲兵拼殺,邊觀望著他。哨聲未絕,她的愛馬便從城門西邊的小樹林里冒了出來,向著門洞一路飛奔。
當(dāng)箭樓上眾守衛(wèi)見到這匹周身環(huán)甲頭頂尖角、馬背到馬腹一圈像刺猬一樣插著根根尖刃朝外的利劍、連本體顏色都看不清、速度極快的駿馬時,都一齊呆了一呆。
還好城門領(lǐng)都督陳暉反應(yīng)了過來,大叫:“是來救燕王的!放箭!快放箭!”眾人這才條件反射,就著這位上官的命令開始動作。只是如龍連面簾都做了防護,有伸長的鐵片遮蓋在眼睛上方,想射傷也著實不容易。
只聽得丁丁當(dāng)當(dāng)一陣亂響,如龍已火箭一樣過橋沖進(jìn)了城門。它周身乃至頭上獨角般的利刃都經(jīng)精心打磨,幾可削鐵如泥;鐵鉉布下的羅網(wǎng)雖是浸過油的粗繩所制,結(jié)實牢固,可本意也只想困住朱棣,阻止他奔馬的速度?,F(xiàn)今被如龍這么突進(jìn)一刺,本來繃得緊直的繩索經(jīng)緯瞬時迸散飛裂,四角的拉繩無望般委委而垂,只剩下了當(dāng)中那個可笑破著的大洞。
門道里本來也有守衛(wèi)自藏兵樓里跑出,準(zhǔn)備圍攻朱棣,可一看到就像移動絞肉機一樣駛過的如龍,不管膽大膽小,都本能地貼緊了墻壁扒住,就這樣臉面脖間還能感到刀尖掠過所帶起的寒風(fēng),一個個心里也隨之一片哇涼。
見如龍這狀若瘋癲的狂奔勢頭,連朱棣都暗叫“別她訓(xùn)得不到家,直接戳死了我也只能認(rèn)命,就不知要被世人怎么嘲笑……”一句還沒有想完,如龍已快奔到他三丈之地,“?!绷艘宦暠銣p了速度,直到他面前乖乖停下。朱棣大樂,將它脖下的鎖扣一拉,兩管兒臂粗的鐵桿從它鞍邊敲地滾落,那些長劍則一下并攏在兩側(cè),留下鞍上鐙上可以供他騎乘的空地。
朱棣一蹬上馬,繼續(xù)往門口那個羅網(wǎng)大洞沖去。整個門道不過幾十米長,又有其他五人掩護,天晴篤定他一定逃得掉,便回身幫忙其他人。
彭瑩玉為人武勇爆表,論智謀當(dāng)然也有,唯一的缺點就是性格暴烈,常容易被一時的情緒所左右,失了大局觀。朱能外粗內(nèi)細(xì),對了幾招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激起了這個蒙面武將的斗志,讓他生出了勝負(fù)心,遂打定主意要幫朱棣拖延住這個武藝最高的敵人,故而一直以小巧功夫纏斗。東一擊,西一刺,虛多實少,全以防御為主,就像只滑不留手的泥鰍,從不拼命,氣得彭瑩玉只想把他捉住撕了,一時卻也沒有辦法。
“天晴!”
耳邊聽得朱棣一聲呼叫,彭瑩玉如遭霹靂,立即反應(yīng)過來自己中了朱能的詭計,長刀一震將他甩開,提氣直奔朱棣而去。
“放箭!放箭??!”盛庸也早掙開了活結(jié)綁繩,加入了亂戰(zhàn)。先前聽得鐵鉉暗號,內(nèi)城里的衛(wèi)隊已從門中涌入,彭瑩玉就是其中之一,四壁城墻上的弓手也紛紛搭箭冒頭開始出擊。
由于盛庸和鐵鉉都做著生擒朱棣的打算,城上弓箭手和城下刀牌手全受了軍令,生怕傷了朱棣性命,不敢真下殺手,對隨從之流那倒是不必客氣。
可難點在于,他們從來沒近距離見過燕王本人,連他具體長什么模樣都不大清楚。朱棣這次挑選的隨行,除卻天晴,包括朱能在內(nèi),都和他一樣身形高大,年貌相若。幾人披風(fēng)一扯,穿的都是一式的山文鎧,又戴著兜鍪,一片混亂中,眾守軍根本分不清誰是燕王,又怎么敢隨便下手。
加之朱棣的騎士騎著的都是和如龍一般的具裝馬,周身覆甲,而能像彭瑩玉這樣隔山打牛的高手濟南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弓手胡亂放箭、刀矛手迷茫地或砍或戳,全都攻擊不到要害,硬生生讓這二十人跟著朱棣前前后后齊往門道口殺去。
你問為什么少了兩個?
因為朱能的坐騎被彭瑩玉一刀劈殘,傷重難治,天晴左沖右突終于馳到他旁邊:“你用我的馬!”
“不!大人你自己逃命要緊!”朱能邊和眾人酣斗邊拒絕。
“我自有辦法逃,別啰嗦!你速去支援殿下!”說著刀鞘一掀,打翻身邊兩個槍兵,俯身便將朱能撈起。
朱能還未意識到,竟已被放在了她的鞍前。自他十二歲從軍,從來只有他撈別人,何曾被人撈過?正惚惚如在夢中,天晴已從馬背滑下,自己與那些圍攻者接斗起來,看意思竟是絲毫不把盛庸的重重人馬放在眼里。
盛庸已是氣急,便是抓不住燕王,也要留下幾個他的能兵強將再說!
鐵鉉比他稍冷靜些,看出眾人出手為什么疑慮,高聲喊道:“燕王已逃進(jìn)了門道,甕城內(nèi)所有人都不必顧惜,就地格殺!”
彭瑩玉聽到“就地格殺”一句,想到天晴尚在其中,還有常遇春的拜托,竟連追朱棣都顧不上了,轉(zhuǎn)頭往人聚處趕去。
鐵鉉本來還指望彭瑩玉能以高超的武技活捉朱棣,哪知居然見他往回跑,頓時又驚又怒,來不及深究,立刻轉(zhuǎn)換方案,叫道:“收橋板!將他們困住!快快收橋板!”升板下板都需時間,他原擔(dān)心時機不巧,萬一朱棣正好突出,那橋板反成了他們追截的阻塹,可現(xiàn)今別無他計可施,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了!
天晴正值巔峰之期,加上手刃過瞿陶,對殺人之事再不像之前那樣猶疑,攻守進(jìn)退自如,若有神仙之助。眼見城上得令已開始絞盤,通往護城河對岸的鐵門即將抬起關(guān)合,待角度再升高一些,朱棣便跑不出去了。
她鞘面橫拍一掃,立時打得周身密密麻麻的敵人倒了兩三圈,更遠(yuǎn)處的想要趕來支援,卻也不能踩著同袍的身體過來攻擊。
天晴趁此空檔,下蹲縱身一躍,連跳三步,竟已到了門道口下,順手抄起剛剛?cè)琮埍成系粝碌膬筛F棍,返身躍出,朝著城樓上左右兩邊的棘輪分別注力一擲,看也不看它們的去向,又鉆進(jìn)了門道躲箭雨。
金屬摩擦的刺耳鏘響聲中,兩根棍子已斜斜插在了齒輪咬縫之間,在場目睹的人已經(jīng)發(fā)出驚呼。
然而絞盤邊的力士哪知道一片喧嘩中他們喊的是什么?發(fā)現(xiàn)絞盤竟然卡住,大急之下,只能更加用力,額頭背脊暴汗如雨。見絞盤仍然紋絲不動,只吱呀吱呀地發(fā)著干癟的呻吟,力士大吸一口氣,拼了全勁,借著自己的全副體重往下壓桿。
但聽“噼嘭”一聲,碗口粗的橡木把杠子竟然折斷。力士一個不防匍匐栽地,“啪”地敲斷了兩顆門牙。鐵板橋就維持著那個聊勝于無的角度,再也不往上抬了。
天晴一聲叫喊,朱能自不再等,率人縱馬齊往外門沖殺,同自家主子會和。
盛庸哪料到朱棣的隨從中還有人會這飛天擲鐵的神功奇技,跟全部人一樣呆在當(dāng)?shù)?。唯獨鐵鉉驚訝一息即刻冷靜,舉手指揮道:“箭樓弓手聽令,箭矢勿停!定要攔住燕賊去路,將他逼回城內(nèi),由矛兵阻截!”
“咻~唷~嗚畄翏啾蓅嘶~咲——”
一連串抑揚頓挫的怪聲在甕城內(nèi)響起,在場曾經(jīng)歷過白溝河一役的將士無不訇然變色——他們之前也曾聽過這樣的聲音,然后,便見識到了人間地獄!
朱棣呵了一聲,如同聽到奏響的戰(zhàn)歌,長槊左右橫掃,加上如龍兩邊和頭上都是刺具,矛手根本無法近身,已讓他奔到了城門口。有膽子大的甲士不死心,想從后偷襲,如龍卻像長了眼睛,后蹄一蹬,就踢得他受沖栽倒,跌了個狗啃泥。朱能等十?dāng)?shù)騎正好趕到,直接從甲士腦門頂上踏了過去……
此時城樓的弓箭手們,正被幾百成千只飛鳥或抓或啄,目不能視,個個丟下武器手舞足蹈,哇哇大叫,有的鳥毛嗆進(jìn)了氣管,扒在地上按著喉嚨呸呸亂咳。
天晴眼見所有人逃出生天,獨自己還留在城內(nèi),濟南城墻高逾二十米,她就是綠巨人浩克,也不能原地起跳到這個高度,趁著露天處的眾人都被群鳥襲擊,門道里的人忙著徒然地攔阻朱棣,少有人顧得上自己,胡亂撿起地上因混戰(zhàn)而散落的長兵器,連擲猛投插進(jìn)城門道左側(cè)石墻縫道中,以刀背、矛桿為階,展開身形,飛一般連步騰上了城樓。
又一聲唿哨,金戈帶領(lǐng)群鳥抓著一張編結(jié)嚴(yán)密的罩網(wǎng),向她飛趕而來。
天晴眼見距離將近,正要穿過撲騰吼叫打滾的一眾弓箭手,踩著堞垛縱身躍出,背后卻被猛地一拽,險些把她摔在地上。
“常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