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誰還在試探(二)
“譚淵他,不是奸細……”
“嗯……”正閉目養(yǎng)神的朱棣睜開眼,了然地接了一句,“我已知道了?!?p> 他用這樣的方式,才確信了部下的忠誠。而譚淵,可能在被他試探的時候,仍舊一無所知,只遵從著主帥的命令,進攻,死戰(zhàn)。如果他是內(nèi)奸,在王軍潰散、勝負動搖的時刻,不會選擇聽從朱棣的命令,更不會拼死作戰(zhàn)。
“為什么殿下會懷疑上他呢?”天晴不明白。譚淵早年承襲父職,任燕山右護衛(wèi)副千戶,跟隨朱棣已有十數(shù)年,并不是像顧成那樣的朝廷降臣。
“當日破滄州時,南軍有降者三千,我命譚淵或收歸己用,或派文牒遣散,以彰我方道義??伤麉s以‘不可養(yǎng)虎為患,更不可放虎歸山’為由,先斬后奏,一夜之間殺了所有人……”說到這里,朱棣不知為何默了默?!昂髞砼憩撚竦氖?,我收到了消息,那領兵的原是譚淵手下的人,號稱已在白溝河一戰(zhàn)中陣亡了,哪知竟投降了朝廷。我拿話試了試譚淵,說起那個手下時,他依舊神色哀痛,實在不像作偽,可我始終不能放心。自朱允炆被立為儲君起,一直利用五軍都督府,在各藩安插培植自己的勢力,許多老人都因為他的身份而被拉攏。為此,我曾暗地里肅清過燕山三衛(wèi)士不少人……”
“殿下?lián)淖T淵會是漏網(wǎng)之魚,所以才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吧?!碧烨绲?,“直接和南軍接戰(zhàn),等同于拿自己直攖其鋒,不被刺死,也會被刺傷?!彼龂@了一口氣,“殿下那次特地讓馬云把他叫來,私授布置,是想讓他覺得自己責任重大,備受信賴,也怕有人在旁異議或者提醒,會讓他有所提防吧?!?p> 朱棣復又合上了眼睛,仰頭靠在小帳的門柱上,聲音中帶著一絲疲憊?!澳阍诠治颐??!?p> 天晴搖搖頭,不管他此刻看不看得到。“相反,我是擔心殿下怪自己。畢竟殿下在今天之前,甚至做好了被譚淵背叛、背水一戰(zhàn)的打算。殿下正是看在多年主從的情分,才沒有寧枉勿縱,直接將他下獄誅殺。只是,譚淵的運氣實在太不好了?!?p> 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聞言,朱棣的心終于暖了暖。
“這次不必值什么夜了,你早些休息吧?!?p> “戰(zhàn)場上都是來不及收拾的尸首,會把狼獾引過來的。殿下睡吧。屬下有分寸的,累了自會休息。”
“你都說了,這里都是尸首,有現(xiàn)成的吃食,難道狼獾會特地找人搏斗嗎?”朱棣有些好笑。
“希望不要吧……”天晴聲音漸輕,“但以己度他,從來也只能盼望罷了?!?p> 朱棣劍眉一皺,困意忽而上涌,因著柱子不知不覺就這樣睡了過去。
“殿下、殿下。”
朱棣被輕輕搖晃著醒了。紅日映著眼前的面色也如同霞染。他很快從恍惚中清明過來,坐起了身。
親從們都還在酣睡。平原上的日出壯美絢麗,為他們的帳篷、戰(zhàn)馬都鍍上了艷紅的金暈,遠處散亂的旌旗如朝花般在晨風中搖動——這里離王軍的營地,不過區(qū)區(qū)一里多路而已。
天晴見他已醒,拍地而起,站上了小丘,挺拔得好像一株剛剛抽出的新竹。“南軍還未擊鼓列陣,現(xiàn)在出去,時機最好?!?p> “好?!?p> 朱棣叫醒了馬云,他揉揉惺忪睡眼,也很快振作了起來,將其余幾十人一個個或推醒或喚起。眾人整裝收帳,引馬鳴角,以雁陣在王軍軍營穿行掠過,就這樣向己方大軍馳去。
王軍親眼目睹一隊穿著敵軍服色的人馬就這么大搖大擺“巡游”而過——為首領隊的那個,不是燕王卻是誰?
他們怎么會在這里?!
眾人雖然個個恨他恨到不得殺之而后快,卻也確實不敢就這么殺之而后快,只能立刻飛奔去找各自主將和主帥報告。盛庸當即跳腳,命眾人快去攔截。陳暉等人得親信來報,根本不待盛庸反應,跨馬便追??筛σ煌娭扉Φ热耍炜沼质侨壶B齊飛烏烏泱泱。王軍諸將除了咬牙痛罵,胡亂開火放箭射了幾下就退回大營,也不能再如何。
“大元帥!”陳暉抵著案子低吼了起來,心里已打定主意要密信回京參他一本了!如此“出師無紀,貽誤戰(zhàn)機”,和李景隆還有什么區(qū)別?!
雖說不知朱棣為何能大膽到在本軍露營,但盛庸明明藏有利器而不用,任由朱棣這么一次次來去如風,難道他真給那封信嚇怕了?
“大帥,上次入京,圣上只差明說了,這朱棣活也好死也罷,零的整的,都不計較!謀逆重罪,難道還容得徇情枉法么?大帥切不可自誤?。 标悤熢皇歉姨羰碌娜?,但看盛庸一而再再而三反應如此拖沓,連對他最忠心的莊得都已送命,保不齊下次倒霉的就是自己了,不得不把話重重撂開。
“陳將軍請慎言!”盛庸沉聲道,“本帥自有主張。軍令如山,還望陳將軍謹遵照行!”
“殿下可算回來了!”
朱棣順利回營,朱能懸了一夜的心終于放了下。朱棣知道今日又是一場大戰(zhàn),當真分秒必爭,也不浪費時間寒暄,快速與眾人總結(jié)部署:“昨日譚淵見敵軍奔逃,逆擊太早,為此才不能成功。兵法有云,‘窮寇無遏’。本王先前令其整兵以待,待敵軍奔過,再順其勢而擊之,方能痛打落水狗。否則敵人不過少少受挫,兵鋒尚銳,斗志仍揚,必會拼死頑抗我?guī)煛?p> “臨敵貴在機變進退之道,非以武力拼勝。本來譚淵與本軍匯合,定可安然撤出;其敗恰恰在于時機之誤。今日這次,諸君接戰(zhàn),本王會以精騎機動往來陣間,擾敵致使破綻。一旦發(fā)現(xiàn)可乘之處,諸位即突入擊破,相鄰縱隊之間以旗號交聞,互為策應。
“昨日勝負相當,可見盛庸軍二十萬之數(shù),也不過區(qū)區(qū)而已。連幾十人的隊伍都不敢追擊,還談什么膽氣!昔日光武劉秀以千人沖破王尋大軍數(shù)十萬,我等又有何懼?兩軍交陣,將勇者必可勝!”
諸將大多跟隨朱棣有年,多少次見他料算如神,連這次說必能全身出二十萬敵陣,都真的全頭全腦回了來;此時再聽他說對手正為錯失良機懊惱沮喪,悔不當初,必致冒進輕舉,全盤皆輸,更覺不會有錯,紛紛點頭領命。
不過半個時辰,盛庸果然如約攻至。朱棣整頓已畢,兩軍對角擺開陣勢。
朱棣臨陣督戰(zhàn),果真率領一股奇兵出入陣間,隨機應變,見首不見尾。一發(fā)現(xiàn)燕軍某處受敵,即赴之馳援,待一解圍,又游移別處。
燕軍諸將每見主帥旗幟,當即歡呼震地,士氣大振,便是有所頹勢,也頃刻一掃而空,直如打了雞血一般,爭相踴躍對敵。自辰至未數(shù)個時辰,雙方屢進屢退,戰(zhàn)局膠著難決。
這場從晨間打到午后的消耗戰(zhàn),比昨天的暮色之戰(zhàn)更有過之,雙方都被耗得疲憊不堪。盛庸趁著燕軍顯露疲態(tài),一鼓作氣,將敵人向南邊山道中進逼,以圖分而噬之。此地狹長坎坷,地勢尷尬,正是進也不得退也不得。朱棣眼見己方這一支就要被圍殲,立刻領兵來援……
“轟——”
“砰!”
震天聲嘩然響起。天晴因為一夜未眠,又不肯休息,這時被朱棣安排在后軍掠陣,眼睜睜看著屬于朱棣的紅旗陷落在敵陣之間,委委倒地。那一列人馬便如被吞噬了一般,瞬間消失……
除了飛揚的沙塵,再不見其他。
“殿下?。?!”
“老天!老天啊——殿下被活埋了??!”
“快去挖人?。?!”
“殿下!燕王殿下??!”
諸將都朝著帥旗的方向,驚慌失措地涌上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仿佛抒出了萬年的惡氣,盛庸縱聲大笑,笑得一旁的陳暉都心驚膽裂。
呵——朱棣!你以為我當真不敢殺你么?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我偏偏就要背這個惡名!
我盛庸有何懼!
陳暉望之駭然,終于明白了這位主帥一直以來在忍讓什么、在等待什么。兵仗局的新式火雷,一枚的威力就大到足可轟塌方圓丈許。盛庸的目的就是引朱棣深入,讓他以為自己打定主意要活捉他,為此有恃無恐,敢身先士卒冒進領隊,利用他的傲慢輕敵,最終將他轟殺。
這樣踏進火雷陣,就是不死,朱棣也不可能完完整整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p> 朱棣怎么會死呢?怎么會死??他死了,之后要怎么辦?未來要怎么辦??
這樣翻天覆地的后果,她要怎么來承擔??!!
他后面的計劃呢??他說好的配合呢??統(tǒng)統(tǒng)不作數(shù)了嗎?!
“不!不——不可能!不會的!朱棣——你在哪啊朱棣?聽得到嗎?朱棣——你堅持住?。?!”天晴也隨眾將沖進敵陣,瘋了一樣大喊著他的名字,害怕刀矛會戳傷到他,只能用赤手肉掌去扒拉那堆塵煙囂漫的廢墟。滿面滿眼的飛灰,嗆得她呼吸困難,她卻連本能的咳嗽都忘記,滿心滿念,只想挽回一個萬不可能被允許的錯誤。
“朱棣!朱棣??!朱棣你在哪?你在哪里?聽到了就回我一聲??!”
“娘、娘娘!大人!”朱能只道她是關心則亂發(fā)了瘋,一邊胡亂喚她,一邊伸手想把她拉開,卻被天晴大力甩到一旁,雙眼赤紅地怒斥:“你拉我做什么?!快幫忙救人?。?!”
“不、不是啊娘娘,其實——”話未說完,斜日的暉映中,峭然出現(xiàn)了一道身影。山文甲折射著夢一樣的光彩,如魔似幻。
天晴只覺得心越跳越快,快要蹦出嗓子眼,連同那句不敢置信的驚呼——“朱棣?!”
燕軍的山呼高喊和王軍的驚叫都印證著她的猜想。他微微側(cè)轉(zhuǎn)身子,五官連同表情,一半堙沒在背光的陰影里。
但,這就夠了。
天晴旋然起身,飛撲到他面前,緊緊抓住他的雙臂,仿佛要用十指的觸感確認他是真實存在的一般。
“你沒事,你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
那一霎,朱棣的靈臺忽然一片空茫。僅存的念頭,便是想要拼命地回擁住她,就算這樣死了都沒關系。什么千秋萬載、四海列國、皇圖霸業(yè)……悉數(shù)灰飛煙滅到無蹤無影。她的雙眼波光盈盈,如同下一瞬就會流下淚來——她是真的在擔心他。
那么多人被葬送,而她擔心的只有他。
剎那間,朱棣心中奇特涌起了一陣無上的喜悅,將先前的內(nèi)疚愧歉都沖刷得干干凈凈。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笑容,連語氣都不合時宜地高興:“亂擔什么心,我怎會就這么死呢?”
“娘娘,殿下是想……”朱能想要插話。
“嗯,本軍內(nèi)很可能也有奸細,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此才能以假亂真?!碧烨绾芸炀兔靼琢似渲嘘P竅,行云流水地把話接完。畢竟在昨天之前,朱棣還懷疑著譚淵,結(jié)果他卻用戰(zhàn)死證明了自己的忠誠。那燕軍中的奸細到底是誰,便又成了懸案。
張玉已死了……除了朱能、尤力,他能信任的人越來越少了。
朱棣不由皺了皺眉:“天晴,我并非信不過你……”
“我懂。沒有關系。”她干脆地打斷了他,“殿下平安無事就好,其他都不重要?!?p> 不重要……么?
方才的喜悅?cè)鐭熁ò阆ⅲ葻崆刑鴦拥男?,只剩下焦躁無盡的鼓動。
她說得如此坦然,沒有任何別扭、怨懟、生氣、不忿,認真宣告著——她根本不在乎他的信任,因為她也從未將信任交付于他;她當然更不會在乎他的感情,因為他,絕不會被她交付感情。
她所有超乎尋常的焦急、關切、擔憂欲狂,僅僅因為把他當成她立誓效忠的主君,而非因為把他當成親人,更不因為把他當成“丈夫”。
和剛開始的時候一樣。
這條荒唐的道路,他已經(jīng)走得這么這么遠……
她卻一步也不愿伴隨。
望著那雙滿是灰泥血已結(jié)痂的手,朱棣的身體卻有什么地方被緩慢撕開,沉默地淌出色澤溫熱的液體。他不動聲色地捂住了它,仿佛它從不存在。
“你的配合呢?準備好了嗎?!?p> 燕軍眼見主帥死而復生,歡聲大叫,氣勢如虹又與王軍弓兵相接廝殺起來。王軍卻為之膽寒心喪,不知道本應該埋在砂礫泥石之下的敵帥為何能這樣突然“復活”,只得茫然指望著元帥的指令。
可盛庸此時也是心神巨震,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朱棣算計到這樣地步。
朱棣怎會知道他排了雷陣?怎會只在今天用上替身?到底是誰出賣了他?到底是誰!
“大帥!大帥!”
底下軍兵一迭聲的呼叫。時間已由不得他再恍惚失神,盛庸立刻收斂心緒,下令死守。
“一定要等到平安的援軍!”
恰此時,忽然東北風大起,塵埃如潮水漲天,沙礫撲面襲來。王軍正自迷茫,轉(zhuǎn)瞬間眼前一黑,幾乎咫尺不可視物。許多人還未及反應,就感到心口劇痛,脖間一涼。原來燕師借勢順風而進,縱左右翼橫擊,頃刻間直搗中軍黃龍。
鉦鼓之聲撼天震地,王軍在一片人仰馬翻之間,目不能見,耳邊又有隨風撲來的喊殺聲,一時驚恐無狀,落荒而散。有的騎兵因戰(zhàn)馬在風沙中狂叫嘶鳴,不可控轡,竟然連自己坐騎都不要了,直接丟盔棄甲地奔逃。
燕軍哪會客氣,一路追殺至滹沱河。前有天險,后有追兵,滹沱河再遭血洗。盛庸見已力不能挽,急忙傳令鳴金往東南收攏,退保德州。
朱棣斂兵回營時,滿面都是灰沙塵埃。直到聽見他開口說話,諸將才知道是自家王爺回來了,爭前來見,相視間彼此無不大笑。
這次出兵,道衍也隨軍伴駕,每日在朱棣帳中密謀,獻計獻策。有他在這里,天晴越發(fā)覺得自己可有可無,但對于朱棣非要“多重保險”的想法也是無奈。
“又是大師出的好主意吧?眼見殿下‘死而復活’,有這樣不死之身,任誰都要確信殿下是天命所歸了。”道衍每天夜里都要在曠野處觀天望氣,以定來日之策,天晴若想找他,真是永不落空。
“都是白蓮何教主作過的老文章,貧僧觍顏拿來抄一抄罷了?!辈恢遣皇强闯隽怂鼇碛行┳暂p的想法,道衍念了聲佛,轉(zhuǎn)向于她。
他難得的吹捧顯得生硬又笨拙,天晴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只怕以后丹青史筆,卻不會這樣客氣。想來還會說是皇帝愛惜天家骨肉,才禁取殿下性命呢。不然刀槍無眼,怎能讓殿下一次次全身而退?”
道衍閉了閉眼,坦然道:“總比說裝神弄鬼矯擬天命之類,客氣得多了?!?p> “呃、大師,殿下想要找您問策。”馬云又受了朱棣所派跑腿活兒,來跟道衍傳話。
道衍正要依言拔步前去,看了眼身邊的天晴,有些欲言又止。
“大師,殿下等了許久了?!瘪R云又催促了一遍。在場都不是笨人,任誰這時都明白朱棣是要找他商討軍機大事,卻不想天晴列席了。
天晴并無所謂地轉(zhuǎn)過了頭,擺出一副仰望星空深思哲理的樣狀。道衍心中微嘆,默然隨馬云而去。
“……吳杰、平安本欲與盛庸合兵,但軍行至離盛庸八十里,聽說盛庸已敗,便退回了真定?!敝扉⒊夂驇Щ氐那閳蠓治龊螅苯訉⒔Y(jié)果告于道衍。
“吳杰、平安擁兵十萬,如果能率眾助戰(zhàn),結(jié)果未可定論。畢竟他們是久蓄的精銳之師,而我軍鏖戰(zhàn)一天,疲憊已極,轉(zhuǎn)敗為勝也大有可能?!钡姥艿?。
“可吳杰不會這么做。此人忌賢貪功,為盛庸居元帥之職多有不忿,這次他戰(zhàn)敗,吳杰應該喜聞樂見。他還等著自己來打敗我呢!”朱棣笑道。
“吳杰若選擇據(jù)真定城固守,那是上策;若軍出即歸,避而不戰(zhàn),欲待疲我,則為中策;若來求戰(zhàn),則為下策了?!钡姥艿?。
“吳杰心貪冒進,也怕被人參一本‘曠期失律、老師費財’,何況身邊又有平安這樣的強助,他必定會選擇出擊?!敝扉ο铝伺袛?,沉聲言道,“那時——
便是我軍大勝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