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客棧里各處的火光漸漸暗了下去，千霜借著最后一點光找到一盞油燈，用火折子點燃，拿在手里照亮四周黑暗。
她所在的房間里陳設(shè)簡單，只放著一張不大的木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眼就能看遍房間的各個角
落。
里面沒有特別的東西，從門口出來，千霜又開了隔壁的房門，依舊是差不多的情況。
微弱的光芒在二樓環(huán)廊移動，商衍看她一間間房門開進去，終究不放心，踩著略顯破敗的樓梯上了二樓，木樓梯頓時發(fā)出一陣疑似下一秒就要破裂的嘎吱聲，商衍一時猶豫，不知道這時是該繼續(xù)往上還是轉(zhuǎn)身下樓，停在樓梯上茫然地低頭看向腳下。
千霜在二樓扶欄處瞧見他傻愣愣桿著，那進退兩難的小模樣顯得他可憐兮兮的，讓人忍不住就對他生
出慈母般的愛憐。
過了一會兒，商衍總算動了，他伸手抓住扶手，小心地往樓上挪。
他腳尖輕輕地落下，又慢慢地將重心轉(zhuǎn)移上去，謹慎到幾乎虔誠——可惜魚的質(zhì)量是守恒的，樓梯依
舊不給面子地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商衍的表情只能用生無可戀來形容：“……”
在上面目睹全過程的千霜趴在扶欄上不給面子地笑出了聲，被出糗的商衍氣急敗壞瞪了一眼后，終于
正了正臉色，輕咳一聲：“阿衍，你站著別動，我來救你！”
說著，千霜把油燈放到旁邊，踩著地一個輕盈的騰躍，腳尖往扶欄上一點，瀟瀟灑灑地飛了下去。
千霜落在商衍身邊，只停了一瞬，沒等樓梯板裂開，就已經(jīng)單手攬住他的腰，帶他直接飛上了二樓。
“……！”商衍作為一條魚，走路已經(jīng)不易，這會還飛了起來，直接就給嚇懵了，踩在二樓地板上好
一會兒沒回過神來。
偏偏這個時候千霜牽起他的手，一手拿起油燈，不忘吐槽：“阿衍，你是不是又胖了?！?p> 是不是又胖了……
又胖了……
胖了……
胖……
胖？不可能的！
人魚的驕傲不允許胖這個詞出現(xiàn)在他身上！
商衍堅定：“沒有！”
“一說你你就兇?！鼻p嘖一聲，捏了捏他手指：“你說喜歡我，是不是只想找個人天天夸你好看？
嗯？”
她的手整只都熱乎乎的，商衍反手把她的手包在手心里，抿唇反駁：“我沒有兇你。”他只是在兇
“胖”這個字。
他想著，又有點懊惱。
他剛剛的語氣難道真的很兇？
千霜牽著商衍把各個房間都檢查了一下，并無異常一—可能是因為異常的東西都被已經(jīng)離火燒得干凈。
千霜找了最干凈的一間房，收拾出新的被鋪，期間商衍幾次想幫把手，都被千霜按坐回椅子上，商衍
手抓著椅子扶手，冰藍眼眸中滿是不贊同，仰起頭露出一張膚如冰雪般的美人臉：“霜霜，你不用這么照顧我，我也可以幫你的?！?p> “哦，那我告訴你，”千霜眉宇間流溢著飛揚神采，說一個字，戳一下他的腹肌，深沉道：“沒什么
是小仙女做不到的?！?p> “……”商衍護住自己腹肌，不讓這個變態(tài)小仙女亂戳，他執(zhí)著地拽住她衣角，尾音強調(diào)性微揚：
“我就是想幫你！”
“好好好，怕了你。”千霜嘆了一口氣，撥了撥他垂下的一縷銀發(fā)：“下次不準撒嬌?！毙∠婶~一撒嬌就更要人命了，真是拿他沒有辦法。
商衍腦袋上冒出：？？?
他眼神迷茫，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撒了嬌。
可千霜已經(jīng)牽起一邊的被角，示意他去提另一邊的兩個被角。商衍迷惑地照著她的樣子抓住被角后，千霜就熱火朝天地抖起來。
商衍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接下來是這個展開，手臂波浪線式搖擺了好一會兒：“……”
抖平了被子，千霜又不知從哪找出針線，瞇著眼對著針孔穿線，她低著頭，認認真真的模樣莫名顯出
幾分少見的孩子氣，倒顯得正經(jīng)了許多。
商衍湊上去說：“我?guī)湍愦?。?p> 千霜盯著針孔拒絕：“小仙女無所不能。”
十五分鐘后。
頭昏眼花的千霜把針線往商衍那一遞，表情坦然自若：“除了穿針引線?！?p> 商衍：“……”
他一手針頭，一手線頭，看似就是隨手一穿，提起線頭一抖，銀光閃閃的針就沿著線滑了下去。
千霜趴在他肩頭不自覺感嘆出聲：“厲害啊?！?p> 看來這條魚在女紅方面很有天賦！
千霜把自己身上的白色外袍脫下來，翻出袖子一角，那里不知何時被撕裂了一個口子。
千霜摸著下巴付度了一會兒，特良家婦女地開始縫衣服。
商衍眼見那袖口上出現(xiàn)一個輪廓，他不認得那是什么，但以人魚的審美來看，她縫出來的圖案可以稱
得上好看。
商衍想起自己那個同樣出自她手、做工粗糙的布偶兔子，不由有點心塞：“霜霜，你技術(shù)好像不
錯？”
“那是，想當年我可是琴棋書畫樣樣——”千霜得意忘形，一時嘩嘩差點暴露，反應(yīng)過來趕緊閉上嘴。
“樣樣怎樣？”商衍幽幽看著她。
他還記得吵架那晚她在宣紙上隨手畫的那個丑爆的人魚，現(xiàn)在她告訴他，她琴棋書畫貌似都挺好？
是都挺好，就是把他畫得丑，送他的兔子縫得鼻歪嘴斜。
“一一樣樣都賊爛！”千霜趕緊說。
“是嗎？”商衍垂下眸子，從袖子里拿出那只丑爆了的兔子，又指了指她袖子上的精致圖案，眼神如
刀。
“呃……”千霜一看到那個失敗品就眼疼，再加上小仙魚明顯變得不虞的臉色，千霜心顫顫的：“我
第一次做兔子嘛，難免有失手，再說，準備的時間也太短了，阿衍，你要是不滿意，把它還給我，我把它回爐重造一下？”
說著，千霜伸手要夠那只丑兔子，被商衍避開了。
商衍沉默著把兔子塞進袖子里，滿臉都寫著“再不哄我你就慘了”。
“.…、”
千霜愁到頭禿。
她最終挪過去，謹慎地親了親他的臉蛋，見他沒有反對，就知道他喜歡。
會裝正經(jīng)了，這條魚！
千霜又捏著他下巴一通亂親，移開一點，才挑眉道：“可以了吧。”
商衍眉眼柔和了一些，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美手：“給我縫?！?p> “……”這絕逼是報復(fù)。
千霜無法，向小仙魚獻上袖子和針。
商衍嘴角微微翹起來一些，對著針琢磨了片刻，結(jié)果第一針下去，就扎到了自己的手。
白暫的指尖迅速冒出了一顆殷紅血珠。
商衍盯著自己的指尖微微蹙眉，千霜懵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阿衍你怎么這么笨！這怎么辦？”
按照話本里的流程，接下來千霜應(yīng)當把他手指放到嘴里含上一含……可問題是商衍這條魚劇毒無比?。?p> 商衍讓千霜離遠一點，自己對著這滴血糾結(jié)。他其實可以自己含，可千霜要是等會兒來親他……
兩人正糾結(jié)著，緊閉的房門突然出現(xiàn)了一團光。
它似乎并無實體，是直接穿過門進來的，淺紫色的光團中流轉(zhuǎn)出溫潤無害的光芒，它左右晃了一下，像是在尋找什么似的，最后找準了方向，慢慢向商衍這邊飄過來。
千霜倒一點也不急，瞇眼打量著那只光團：“這
是什么？”
商衍目光微變，慢慢站起來：“是……人魚的靈魂。”
人魚有靈，死后若是心愿未了，魂魄會凝聚成一個光球，在世間多停留一會兒。
但這種光團并不能做什么事，待夠了，等到了時間，就會溫和地消散于世間。
淺紫色光團慢慢地飄過來，落在商衍張開的手心中，溫順地蹭了蹭，然后飛起來，一閃一閃地往外
飄。
商衍回身：“霜霜，快來?！?p> 千霜趕緊點頭，上前牽住他的手與他一起追上那個光團。
光團直接飛下了樓，千霜攬著商衍，跟在后面飛下。
淺紫光芒照亮了四周，光團一路飄到后門，從門上穿了出去。
后門上掛著厚重的鎖，千霜一腳大力踹上去，直接把整扇門踹倒在地。
“砰一—”一聲巨響后，空氣中灰塵飛揚。
光團還停在不遠處的半空中，像是在特意等他們，見他們跟上，便晃悠悠往后院外飛。
客棧不遠處是一個小山丘，出了客棧后院，是一片黝黑的土地，再往遠一點看，小山丘在黑暗中浮現(xiàn)
出一個鬼魅般的輪廓。
淺紫色光團就漂浮在這片土地的上空，沒有再動。
空氣中飄過來潮濕的泥土氣息，還有些許腐爛的氣味，千霜微微擰起眉，剛往前走了幾步，腳下就踩
到了什么東西，她微微后退，屈腿蹲下去，指尖燃起一簇火焰。
這不是離火，是用火靈力凝聚出的火焰。
借著這光，千霜看到她剛剛踩到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是一截腐爛到幾近透明的尾鰭。
只剩尾鰭的軟骨上有薄薄的一層膜附著，再往上，距離它不遠處，黑泥土里露出一截布滿黑色詛印的手
臂。
詛印是侵染妖氣后表現(xiàn)出來的癥狀，一旦出現(xiàn)了詛印，除非把妖氣排出，否則不亞于中了妖毒，唯一
的區(qū)別是中毒者會在痛苦的折磨后死去。
千霜立刻轉(zhuǎn)頭看商衍，但商衍這時已經(jīng)看到了地上露出來的那截尾鰭和布滿難看詛印的手臂。
再往遠處看，黑暗的土地坑洼不平……
商衍丟了魂似的，一步步朝黑暗中走過去。
他可能在踏出后院時就猜到了這個場面，可沒有真正見到，他始終懷著最后的希望……可是……
商衍停了下來，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不知道哪里才是正確的方向……可他腳下踏著族人的尸骨，他們的靈魂因妖氣束縛不得安息，他必須讓他們解脫。
商衍感到渾身發(fā)冷，像離開海底城的那一剎那，冰冷的海水涌過來包圍住他，他顫抖著，感到無法言
喻的窒息感彌漫而上。
微顫的身體忽然被抱住，暖意從那人身上傳遞過來，商衍像抓住一根浮木，緊緊地回抱住她，不安地
從她身上汲取溫暖。
“阿衍……”千霜想說點什么來安慰他，可失去族人的痛苦怎能用一兩句話輕易撫平，她只能沉默地
抱住他，等他慢慢平復(fù)。
“霜霜……”商衍聲音中壓抑著悲傷，顯得有些許沙啞，他眸中映著這一片死寂的黑暗，最終慢慢閉
上了眼：“拜托你……給他們一個解脫吧?！?p> “好?！鼻p聲說。
她手里燃起赤金色的火焰，火星迸出，落在地上，霎時蔓延開來，眨眼間，周圍便成為了一片火海。
人魚布滿詛印的身軀在離火中消散，被妖氣強行束縛在腐爛身軀中的人魚之魂在這一瞬間得到解脫，
火海之中，各色的光團緩緩飄起，親密地互相碰了碰，而后向商衍輕盈飛來。
千霜把商衍推開一些，讓他看那些朝他而來的光團。
最先來的是淺紫色的那只，它輕輕在商衍的臉上碰了碰，晃悠悠地飄向空中，而后是淺粉、淺黃、淺
灰、淡青……它們一一在商衍臉上留戀地蹭了蹭，商衍閉上眼，靜靜地感知著什么。
光團一只只飄起來，卻并未立刻離開，而是輕輕地落在了千霜的身上。
千霜被它們身上的光芒照得五顏六色，有些受寵若驚：“這是在做什么？”
商衍睜開眼，眸光微微溫柔：“他們在感謝你。”
“謝謝你救了他們?！?p> 商衍的話音落下，那些光團如有所感，輕輕地飄起來，各色光芒交織在一起，如夢似幻。
或許每條人魚都曾經(jīng)向往過藍天，所以在死后，他們的靈魂超脫了軀體的重量，輕盈地在天空自在飛
翔，實現(xiàn)了這個看起來永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
千霜走過去牽住商衍的手，跟他一起看輕快地飄向天際的光團們：“他們?nèi)チ四?？?p> 商衍握住她的手，輕聲說道：“他們都回家去了?！?p> “這很好?！?p> 從此往后，再沒人能束縛住那些自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