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宴告一段落。
沐河清上了馬車走過一段,到了梨民窟的轉(zhuǎn)角卻還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那條羊腸古道在秋日斜陽中愈顯荒涼,誰能料到小路的盡頭竟是一場瞞天過海的罪惡。
快至京郊,秋菊宴的消息已經(jīng)隱隱傳來,這種沸騰之感愈近愈烈。馬蹄方踏至京城大門,討論之聲遍地皆是,令人頭疼。
葉寒舟騎射強勢獲勝,顧流云十項全能策文奪魁,墨知遙獨霸棋項卻險敗沐氏嫡女……什么?!?。?p> 險??!
墨知遙竟自認(rèn)敗績?!
沐河清氣得牙癢癢,緩緩?fù)鲁鲆豢跐釟?,氣不過還是在心中記下了這一筆。
墨知遙,天縱奇才,棋道造詣之深遠(yuǎn)非常人,他竟自認(rèn)險敗于她,不就是告訴天下人她一介琴棋書畫皆不精通的深閨小姐比他這個天下第一棋手還要厲害么?!
竟將她又推向了風(fēng)口浪尖。
一個個……都不讓人省心。
沐河清扶額。
駕車的少年也聽到了這些七嘴八舌的討論,似乎料到了沐河清暴躁的心情,低沉清冽的聲音悠揚一喚了她一聲:“大小姐?!?p> “……做什么?”車內(nèi)傳來少女冷淡的聲音。
隱隱聽過去,還有一絲咬牙切齒。
樓破嵐不由失笑:“別生氣。”
車內(nèi)少女聲音頓了頓:“……我不生氣啊?!?p> “啊,”樓破嵐一笑:“那就……”
“我不過想打他罷了。”車內(nèi)的女聲瞬間打斷了少年口中那個將出未出的“好”字。
少年笑容尷尬:“呵呵……歲月靜好,用不著這般暴躁啊大小姐?!?p> “嗯……”少女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著,忽而話鋒又一轉(zhuǎn):“他日后來府上,最好小心點。”
樓破嵐:“……”她根本沒聽進去。
不過……
“來府上?”樓破嵐不在乎嗤笑道:“他還敢來尋你不成?”
車內(nèi)又傳來少女輕飄飄的嗓音,清冷而篤定:“他會來的?!?p> 樓破嵐這才后知后覺。
他身后這位執(zhí)棋之人,早已掌握了棋局的走向。
他眼神有些晦明不清,黑沉的雙眸看不透猜不著。
…………
回至府上,三個小丫頭一并涌來,樓破嵐已悄回至自己的院落。沐河清擺出疲憊的神思來,一一敷衍了幾人,卻只讓幾個小丫頭對外稱自己病重,便回了房間,屋內(nèi)不讓留一人。
月上柳梢頭,皎冷似冰河。
入夜,清霜三人以為無人的長悅閣內(nèi),其實早有一位“登徒子”竊行入房。
西廂房,暖光融融。溫潤燭光浸透桌案,堆滿卷籍的桌臺儼然有了些煙火氣息。
沐河清正蜷在桌邊寬大的椅子上繡荷包。她小小的一團,縮在雕花木寬大的椅上,靠著扶手,有一搭沒一搭地細(xì)細(xì)穿引針線。
門外忽然傳來幾聲響動。
沐河清唇角微彎,看了眼身邊閑來翻書的少年:來了。
她遂起身到了院中。樓破嵐則負(fù)責(zé)在院外那棵海棠樹上放風(fēng)盯梢。
院外海棠零落,枝椏枯萎,秋日瑟索寒風(fēng)盡數(shù)欺壓于繁繁海棠枯葉。
樹下一人,立如刀鋒。黑衣夜涼,他緩緩轉(zhuǎn)身,側(cè)臉如玉石一般,鋒利的棱角在玉石上雕刻出清晰的五官。他一眼望過來,沉黑冷冽的眸,說不清道不明。
沐河清停在他面前不遠(yuǎn)處,依著窗戶寸進的燈火和月色,她忽然覺得這位“玉面都督”,有些好看。
她下意識地瞥向樹梢房梁處,有些模糊地暗自想道,她撿回來的小孩似乎……更好看一些。
“……沐小姐料到我會來。”葉寒舟神色似乎極為平靜:“今夜之后,我離京之期也近,沐小姐若還有什么安排,不妨直說?!?p> 沐河清彎唇笑了笑,笑容清冷好看:“談不上安排。只是葉公子既然要走,想必府上已經(jīng)安頓好了?”
“……你放心?!比~寒舟緩慢地眨了眨雙眼,卻還是不忍移開視線:“我離開期間,葉府絕不會生事。”
“……誤會了?!便搴忧宀煊X到他有些不對勁,勉為其難地解釋道:“不是不放心葉府,是不放心葉公子有所牽掛。”
“……這也不用擔(dān)心。”他淡淡抿唇:“不會耽誤做事。”
他的牽掛……她自然不知。
沐河清覺得自己耳朵不太好,這語氣……竟還有些錯味兒的委屈。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搞得好像她是那種嫌棄他做事不力的同盟一樣……
沐河清唇角僵硬,面上一派鎮(zhèn)定,心里暗暗提醒:別發(fā)火別發(fā)火,對人好一點,人還要給你辦事!
“我打算送葉公子一份見面禮?!彼坪跸氲搅耸裁矗Z氣忽然輕快了些:“算作我的誠意。”
葉寒舟點點頭:“什么禮?”
沐河清走近一步,兩人的距離拉得越發(fā)近,影子在月下重疊著,男子瘦長的月影幾乎要蓋住少女的影子。
月下,少女有些狡黠地彎唇,像極了那日她無禮地要求輕鴻樓品酒一般,道了句:“功名前程,總要有份投名狀?!?p> “我親手送你一份?!?p> 月色低垂,有云蔽月,半藏半露。
葉寒舟輕輕俯身,眼中映出女子瑰麗的雙眸,黑沉的眸中蕩出微微漣漪。
“你彎腰,”她放低聲音,抬眼估計了一下對方的身高,舉手示意了一下:“我與你細(xì)說?!?p> 他繼續(xù)俯下身子,心口跳得飛快。
少女在他耳邊輕快地描述了三日后他需要做的所有事情,卻也沒有說明這份投名狀究竟立的什么功出了什么名。
似乎她不可能騙他、欺他、冤他,似乎她不會耽誤他、陷害他、污蔑他。
他記得少年時在狼牙州,也是一個女子,夜夜不顧他的冷待婉轉(zhuǎn)而歌、日日圍著他翩然起舞,那一晚的小心翼翼費盡心機——也不過是為了騙他赴一場鴻門宴的局,陷害他沉迷女色,要削他的權(quán)、奪他的兵。他親手送了那個膽大妄為的舞女一劍,劍入肺腑,無力回天。那個女人瞪大了眼望啊望啊……只看見了如潮鮮血和那雙黑眸中淡淡掠走的一絲嘲諷。
而如今,哪怕他當(dāng)年在散騎營,數(shù)不清的明槍暗箭;哪怕在朝堂,小心駛得萬年船;哪怕在狼牙州,他見過那么多的手段;哪怕在輕鴻樓,他知道顧乘風(fēng)的心機……
呵。
他嘴角微微扯了扯。
他也從未想過不按她說的來做。
甘愿……如此聽話。
沐河清快說完了,聽見那人喉嚨中一聲悶笑,她詫異地抬眼——一眼撞進了一片深不見底的夜色。
“咚!”
一顆石子劃破那片夜色,襲向她裙邊的地下。
沐河清猛然回神,意識到有人要來,略略錯過那道眼神,語氣飛快:“該說的都說了,切記不要輕舉妄動,一切以信號為準(zhǔn)?!?p> 院落外已經(jīng)老遠(yuǎn)傳來腳步聲,隱隱能聽見清霜、清蓮兩個丫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小姐今日回來倦得很,許是宴會上糟心的事兒多……”
“也說不準(zhǔn)呢,還是等清云那丫頭打聽了消息回來再說……”
“先去提醒提醒小姐洗漱就寢了……”
“……正門應(yīng)該也走不了了,”沐河清頓了頓,拉過他的袖口至房門:“從東廂的窗戶溜,那里人少,好溜?!?p> 葉寒舟向前踏了一步,瞥了眼自己的袖口,克制地道了一句“保重”,遂鉆入了燈火熹微的長悅閣,關(guān)上了房門。
沐河清剛轉(zhuǎn)過身,便聽見兩個丫頭一前一后走近。
清蓮驚呼一聲:“小姐!”
清霜借著燈、月湊近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天色這樣黑,小姐怎么在外面站著呢?”
“也不帶一件披風(fēng),著涼了怎么辦呀?奴婢這就去拿!”清蓮擰起秀眉,急匆匆地準(zhǔn)備進屋。
沐河清恰到好處地仰頭望月,及時出聲道:“不必了,我見今夜月色好,出來看看罷了。倒是不冷?!?p> 云層緩緩涌動,皎潔的月色也幾乎露不出半分了。
清霜、清蓮:“……”月色……是真好。
沐河清正欲回去,一陣秋風(fēng)掃落葉迎面而來。結(jié)果……她釀蹌著打了個噴嚏。
清霜、清蓮:“……”小姐……是真不冷。
二人看不下去了,左一個右一個把人攙扶進去了,正準(zhǔn)備伺候少女洗漱,沐河清又想起桌前繡的那個荷包,想了想還是道:“我晚一些再睡吧,祖母快回來了,我想繡個新的荷包給她?!?p> 兩個丫頭面面相覷,拗不過自家大小姐,只好雙雙又退了。
少女有些發(fā)苦地坐回寬大的椅背上,懶懶地縮進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看著桌上那半個繡完未完的荷包……怎么看,怎么丑。
她沒好氣地揉了揉眉心,把這個半成品隨手扔進了繡籃里,一籃子里多少已有七八個繡的紅橙黃綠的半成荷包了。
她愁了一會兒,又重新收拾手頭,重新動手開工。
一針一線,趕趕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