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夢想與命運(yùn)歧途2

　　“我跟艾薩克想了好久才決定的點子！”

　　安妮很得意，依舊沉浸在剛才的盛大焰火表演中。她圍著威廉蹦蹦跳跳，像一只歡躍的小麻雀。

　　威廉在她腦門上給了個爆栗：“是你跟著艾薩克想了好久的吧！”

　　艾薩克沒說話，但料想得出心情不錯。他忙著收拾滿地狼藉，沒空參與他們的較勁。

　　“威廉親了斯賓塞家的羊毛姑娘！”安妮大聲宣揚(yáng)，“他臉上有紅嘴唇印兒，我剛才親眼看到！”

　　“都說了是我表姑。”威廉翻出個白眼，絕望地呻吟道，“你接下來就要宣傳哈里斯老爺想把七歲的閨女嫁給我了?！?p>　　“噫——變態(tài)！”安妮露出夸張的嫌惡表情，“我姑媽說他們家欠了好多外債，幾次鬧到要破產(chǎn)呢！”她機(jī)靈地轉(zhuǎn)著眼珠，“他哪是想把女兒嫁給你，是想把女兒嫁給你家的錢袋子！”

　　威廉無可奈何：“你們干脆叫我錢袋子少爺?shù)昧?。?p>　　這話逗得安妮哈哈大笑，她蹦跶到威廉身邊，沖他神秘地擠眉弄眼：“你老爸今年給你準(zhǔn)備了什么生日禮物？”

　　“一籮筐艷情八卦。”他指指自己還沒完全擦干凈的臉頰，無聊地打了個打哈欠。

　　“那——”她擠得更近了，“你叔叔呢？”

　　實際上這才是他們每年最期待的內(nèi)容。亞瑟的禮物總是出人意料并且充滿挑戰(zhàn)。

　　上一次生日威廉收到的是一張畫滿密碼符號的藏寶圖。他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破解出線索，最終在距離格蘭瑟姆十里外的花田里尋找到深埋的寶箱——里面都是一些來自異域的小玩意兒——比起結(jié)果，尋寶過程才是真正叫人投入又享受的美妙體驗。

　　提起這個威廉也充滿期待：“還沒收到信呢?！?p>　　“能帶我們?nèi)ス疟ぬ矫鼐秃昧?，”安妮滿懷憧憬，“沒準(zhǔn)兒還能發(fā)現(xiàn)失落的魔法遺跡！”她歡快地轉(zhuǎn)著圈兒，“我最希望收到一本不列顛植物百科全書！要是還有新大陸植物圖鑒，我肯定高興得暈過去！”

　　“跟你叔叔說去。他得趕在老糊涂前把手里的植物圖鑒整理出來，興許還能來得及送給你當(dāng)傳家寶。”威廉趁機(jī)揶揄道，他扭頭將安靜坐在一旁的艾薩克拉進(jìn)討論，“你呢？不會是……石頭、蜥蜴尾巴什么的吧？”

　　艾薩克笑笑不說話。威廉卻不打算就此放過他，親熱地湊近了：“想要什么樣的生日禮物？我想法子給你弄來！”他趕緊補(bǔ)充一句，“除了賢者之石——”

　　“我知道我知道！”安妮嚷嚷著接過去，艾薩克來不及出言阻止，她就高聲喊出來：“入學(xué)通知書！”

　　“哈？”威廉一時摸不著頭腦，“什么通知書？”

　　“大學(xué)的呀！”安妮怪罪地盯著他，“你該不會以為艾薩克一輩子念中學(xué)吧？”

　　威廉恍然大悟：“這有什么難的，他成績一向很好啊。牛津還是劍橋？我爸前陣子也提過這事，我還沒決定好。”他趕緊鼓動好友，“你選一個，我們一起去！”

　　這回輪到安妮拍他腦門：“你以為都跟你一樣！”她氣鼓鼓地，“托馬斯少爺隨便一封推薦信，當(dāng)然想去哪里就去哪。艾薩克可沒有腰纏萬貫的富豪老爸！”

　　“安妮……”

　　艾薩克欲言又止，他對威廉搖搖頭，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我可以試試申請公費(fèi)生。名額有限，但總歸是條路?！?p>　　“公費(fèi)生？那不是要去端盤子伺候那些有錢少爺——”

　　威廉意識到自己不經(jīng)意間刺傷了朋友的自尊。他猛地收住話頭，艾薩克眼里的光還是一點點黯淡下去。

　　“無所謂的，幫忙干點活罷了?！背聊艘粫?，黑發(fā)少年忽然說，“反正都是念書，學(xué)的內(nèi)容也一樣。”

　　威廉有點分不出他是強(qiáng)打起精神，還是真的無所謂。但他清楚劍橋或牛津的通知書都不是艾薩克真正想要的。

　　——無形學(xué)院，它才是天才少年孜孜追尋的終極目標(biāo)?？上偸桥c期望的命運(yùn)失之交臂。他曾經(jīng)無比接近這個夢想，最終破碎的現(xiàn)實卻也零落如幻夢。

　　這些年來，威廉?dāng)?shù)次嘗試寫信讓叔叔推薦艾薩克進(jìn)入無形學(xué)院，都被這個固執(zhí)的朋友推辭拒絕。他不愿意麻煩別人，也不愿意讓亞瑟知道威廉被卷入此事。

　　“那些蠢豬少爺光混日子都能混進(jìn)大學(xué)，我不是說你——”安妮看了一眼自己的朋友，繼續(xù)忿忿不平，“艾薩克這么聰明，反倒要被那些家伙挑三揀四！”

　　雖然安妮特地補(bǔ)充了一句以示寬慰，但威廉還是覺得無地自容。

　　平心而論，他不覺得自己是塊讀書的料。比起鉆圖書館、觀測天體、鼓搗實驗，他更喜歡過無拘無束的生活?；蛟S是成長的環(huán)境太過輕松愜意，他早已習(xí)慣不會努力去做任何一件事情。艾薩克天生聰穎又勤奮刻苦，相形之下，自己簡直就是個混吃等死扶不上墻的貨色。

　　“安妮，別說了。”艾薩克察覺到威廉的情緒變化，他對此一向敏感，“公費(fèi)生念書的錢也是靠別人贊助，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糟糕的?！?p>　　“嘿嘿，老爺們把大家掙的錢都拿走，然后分出一點點點點給你念書，”她擺出一副紳士老爺?shù)淖雠?，學(xué)他們拄著手杖走路的滑稽模樣，“這叫什么來著？慈善——”她故意拖長了聲音，“你一邊念書，一邊還得給他們歌功頌德呢！”

　　“‘哦！偉大的哈里斯老爺！’”安妮瞬間莎士比亞附體，“‘為了挽救家族破敗的命運(yùn)，奉獻(xiàn)出七歲的女兒！’”

　　“你少在這添油加醋！”

　　威廉也有些火了。他本就羞愧難當(dāng)，安妮老揪住這茬不放，讓他心煩意亂。

　　“你老爸跟東印度公司的人做生意，他們可不是什么好人！”安妮也寸步不讓，叉著腰給他頂回去，“以后你老了，一準(zhǔn)兒要變得跟他一樣！”

　　“我家里人招你了還是惹你了？”威廉也不跟她客氣，“你說我就行了，干嘛帶上我爸？跟你解釋也不聽，就信你那長舌婦姑媽瞎說！”

　　安妮忽然有點愣。威廉很少跟她急眼。

　　她憋了很久，委屈的淚花子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喬治叔叔本來可以去牛津，都是豬鼻子布萊恩他爸爸要弄個教授頭銜，花錢頂?shù)袅耸迨宓拿~！”

　　所有的不甘和憤懣此刻都化作苦楚爆發(fā)出來，小女孩再也繃不住，大哭著向河邊跑走了。

　　“你又把她弄哭了?！?p>　　威廉回頭看著艾薩克臉上無可奈何的表情。兩人同時聳聳肩，都嘆了口氣。

　　一聲刺穿耳膜的尖叫從河畔傳來，是安妮跑走的方向。

　　少年們對視一眼，意識到發(fā)生了變故。他們不敢耽誤，拔腿追過去。

　　河岸邊昏黑幽暗，不遠(yuǎn)處橫七豎八一堆從上游沖來的物體擱淺在灘涂上。

　　安妮沒有遇到危險。她怔怔站在濕軟的泥濘當(dāng)中，已經(jīng)不哭了。

　　他們趕上她，一左一右站到女孩身邊，喘著氣。

　　“安妮……”

　　威廉想說點道歉的話，卻發(fā)現(xiàn)女孩像根本沒聽到。她臉上還掛著淚珠，眼神直愣愣地盯著腳下。

　　一張蒼白的死人的臉。

　　星光微明，借著水波浮游跳蕩，為他們照出近旁、遠(yuǎn)處、一直綿延到河里的那堆沖積物——冰冷僵硬的人類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