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見到威廉似乎并不意外。
“你去見他了?！蓖_門見山，“為什么？”
艾薩克以慣常的沉默表示默認。他避開了這個話題：“別跟著我?；匕材萆磉吶ィ罱嗯闩闼?。”
這樣的態(tài)度讓威廉更加不滿：“別指派我干這干那，我不是你的跟班小弟?！彼茊柕溃澳愕降滓プ鍪裁?？”
“做他讓我做的事?！?p> “你瘋了？”威廉踏前一步，“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嗎？為一張入學(xué)通知書，又心甘情愿當(dāng)他把玩的傀儡？！”
“跟申請大學(xué)的事沒關(guān)系?！卑_克冷冷地說。威廉的話觸及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隱痛。
他不愿多談，轉(zhuǎn)身欲走。
威廉搶上前扳住他的肩頭：“說清楚再走。你總是這個樣子，獨來獨往。”艾薩克試圖掙脫，失敗了。威廉惱火地加大了手上力道，“有什么是朋友之間不能說的——你到底有沒有拿我們當(dāng)過朋友？”
這個固執(zhí)的朋友似乎總會把自己逼上一條孤獨的路。
少年的怒火無處傾瀉，憋在肚子里像一陣陣翻涌的巖漿。他索求的回應(yīng)沒有出現(xiàn)。
艾薩克拂掉他的手：“我也想知道我們到底算不算朋友?！?p> “你有得選，我沒有。”黑發(fā)的天才少年認真凝望著另一雙湛藍的眼睛，“不是我要走孤獨的路，是我只有這么一條路?！彼D了頓，一字一句道，“我只是想救救那些在乎我的人而已。其他人的看法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哈！‘其他人’？”威廉冷笑一聲，“原來你是這么看我？不學(xué)無術(shù)的托馬斯少爺，哪有資格跟你這樣的天才交朋友！”
“我現(xiàn)在沒空跟你搞小孩子置氣的過家家。”艾薩克搖搖頭，不愿與他糾纏。
威廉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徹底引爆：“對，你是大忙人、是救世主，我是過家家的小孩子！”那些隱匿的自卑自慚涌動著翻上心頭，像毒蛇的獠牙噬咬著他，“浪費您金貴的時間真對不起，是我自討沒趣！”
他一把扯下胸口掛著的雷古魯斯吊墜，用盡全力摔在艾薩克腳下。有一瞬間他感覺到不妥，心里想著道歉，說出來的卻是：“拿走你的稀罕玩意兒，我配不上！”
這個舉動實實在在傷害到了艾薩克。他緩慢地躬身下去，彎腰從地上拾起那枚沾了污泥的閃閃發(fā)光的星形碎片，像一個被生活捶打而悶不吭氣的老頭。
威廉喘著粗氣，瞪著他。抱歉的話到嘴邊，就是沖不破緊緊抿在一起的雙唇。他開始懊悔，但懊悔為時已晚。有什么東西在他們之間無聲地破碎了。
艾薩克將雷古魯斯吊墜在衣襟上小心地擦了擦，把它重新揣入懷中。他一低頭默默地走了，沒有質(zhì)問或指責(zé)，就像他無數(shù)次在學(xué)校里被鐵頭瓊恩弄壞心愛的玩具時一樣。
涼風(fēng)穿過樹林，吹動枝椏簌簌作響。威廉目送他佝僂的背影踽踽涉過小溪、漸行漸遠，逐步被籠罩四野的幽深夜色吞沒。
明明中間有無數(shù)次機會可以追上去，可他的雙腳像是被定住了。
威廉垂頭喪氣地回到安妮身邊時，她還以為他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你的那個掛墜呢？”安妮在胸口比劃了一下。她敏銳地察覺到那個小小物件的失蹤：“艾薩克送你那個？”
“弄丟了?！?p> 威廉坐在矮石階上，埋首于雙掌之間。他胡亂抓扯著自己漫卷的金發(fā)，低聲嘟囔一些自己都聽不懂的話。
幸好安妮沒有追問。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煎熬，他們開始刻意回避打照面。
兩個少年心照不宣——至少，這樣不會在安妮眼前發(fā)生令人尷尬的情景。這可憐的女孩已經(jīng)承受了夠多，沒必要再讓她為朋友們的事情分神擔(dān)憂。
或許盡早逃離這煩心之地是個不錯的選擇。威廉發(fā)現(xiàn)自己逐漸不再抗拒那個離開格蘭瑟姆的計劃，他甚至有些期望這一天趕快到來。逃避總歸會讓內(nèi)心好受一些。不過轉(zhuǎn)念想到要拋下絕境中的安妮，他又開始暗恨自己。
藥劑師的病情奇跡般穩(wěn)定了一陣子，這著實叫人喜出望外。熟悉的笑容重又出現(xiàn)在安妮臉上，她依然忙碌不休，但明顯比之前精神很多。因為艾薩克總是早出晚歸，現(xiàn)在連一些基本的藥劑配置工作也由她接手。工作完成得都很漂亮。
“你們是不是有一陣兒沒見面了？”安妮再遲鈍，也發(fā)現(xiàn)了兩人間的異樣，“每次都是他前腳剛走，你就過來。你走不多久，他又回來。”她停下手頭工作認真地看著金發(fā)少年，“怎么啦？”
“你爸爸病情也穩(wěn)住了，過幾天我得跟家里人一起回鄉(xiāng)下的別墅去?！蓖欁笥叶运?，“反正得好長一段不在這里，你自己多小心。好好照看家里人。”
“你們吵架了？”安妮不讓他繞開這個話題，“艾薩克可不是主動挑事的人，你招惹他了？”
“沒有的事。”他只得信口搪塞，“我把掛墜弄丟他有點不高興?！?p> “這有什么，”安妮狐疑地看他一眼，“找機會再做就行。艾薩克在乎這個？”
威廉硬著頭皮咕噥：“是我不好意思見他?！?p> 這話半真半假，安妮有些信了。她翻個白眼：“扭扭捏捏婆婆媽媽?！?p> 白日將盡，成群烏鴉掠過低空返林歸巢。因為疫情隔離的緣故道路上人跡寥寥，更顯得小鎮(zhèn)冷清破敗。威廉忽地陷入惆悵。他望著腳下被拉長的影子，發(fā)現(xiàn)內(nèi)心竟然不自覺地期望著艾薩克能突然在街角出現(xiàn)，如往常一般與自己打招呼。
就像是呼應(yīng)他心底的渴求，遙遠街角當(dāng)真遠遠出現(xiàn)一人，緩步向他行來。
但那是他最不想見的人。那個發(fā)色若銀的微笑惡魔——阿爾方斯·馮·安森哈特。
他不再作鋪張浮夸的貴族裝扮，改穿簡潔素雅的學(xué)士衣著，乍一看倒真是個優(yōu)雅精致的博學(xué)教授。
威廉僵硬地站在原地，梗著脖子等他走近。他不知道我知道。威廉在心里對自己強調(diào)，鞋尖上的山谷百合花粉，那是他無法獲知的秘密。
他曾與另外兩人共享過這個秘密。
艾薩克……？
威廉趕緊掐斷了這個可怕又丑陋的念頭。
“托馬斯少爺，”阿爾方斯溫和而富有風(fēng)度地頷首，“安妮小姐一切都好吧？”他不等威廉回答，又接著輕聲補充道，“也希望令尊一切都好，但愿他能盡快從這樣的打擊中恢復(fù)過來。”
威廉茫然地看著他。
阿爾方斯蹙起眉頭，似乎在斟酌合適的字句。
“托馬斯老爺在東方投資的香料貿(mào)易受了點挫折，最近可能會啟動破產(chǎn)清算流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