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維斯抬起手,只想將混沌的腦袋敲擊清醒,但卻怎么也不能抬起手,等恢復了一些神志才勉強感受到手腕被束起?!斑@是……”青年來回抖動腦袋才睜開眼,眼前的桌椅都在顛簸,看來是在一艘船上,再往下看,布袍全部被浸濕,雙手被麻繩綁住。
他咬著牙,用頭連續(xù)擊打了好幾下船板,才稍微記憶起之前的事情:他和老師凱利翁從居住的城市“卡利伊斯”前往被譽為西米拉爾之心的“愛提拉”,但船只在哈維爾海遭遇風暴,只半小時,整只船就被撕裂開,后來他就不省人事了。
薩維斯用扭動了一下身子,看起來自己還沒死,也沒太多受傷的地方,難道是被人救起來了?他看了一眼雙手的繩子,看來不是,但總歸是被人從水里撈起來了,也不知道老師凱利翁是不是和自己一樣幸運。
果然,他就不應該聽從老師的慫恿,在卡利伊斯多好,去他媽的“格蘭特學派”。薩維斯從小聰慧,在年輕的時候就被卡利伊斯的祭司看重,原本他以為自己將會和人們所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個偉大的祭司,結(jié)果他卻被吸納入一個神秘的教派,這是一個絲毫不秘密的禁忌名字:“修斯格拉”。之所以這個名字絲毫沒有秘密,是因為教派的創(chuàng)始人修斯格拉就是城邦卡利伊斯的上一任神圣祭司。
卡利伊斯位于西米拉爾最南方,一百年前還只是一個村落,每當提到愛提拉、克拉洛等大城邦時,卡利伊斯人無一不羨慕仰望。但在三十年前,卡利伊斯出了一位智者,此人名叫“修斯格拉”,據(jù)說此人年輕時候就外出游學,先去了“水之都”繆薩斯,又去了“東方之珠”愛比達,當他回到卡利伊斯時已經(jīng)是四十多歲,他只用了兩年就讓卡利伊斯神廟的祭司們統(tǒng)統(tǒng)信服,成為了卡利伊斯的最高祭司。
修斯格拉可以說是一位偉人,他成為祭司后并沒有將注意力放在舉行更多祭祀,而是不斷頒布神諭,在卡利伊斯建造起了許多建筑,比如名為“嵌渠”的地道,這種地道遍布整個城市,每當暴雨到來,積水就會順著嵌渠流入哈維爾海,從那之后卡利伊斯人就再無洪澇之憂。他又通過頒布森林與豐收之神“克拉婭斯”的神諭,迫使卡利伊斯執(zhí)政官重新分配了農(nóng)戶的耕種地,僅兩年時間就讓城市多了三成收獲。
在修斯格拉四十六歲時,他就被全城人推舉為新的執(zhí)政官,可以說在西米拉爾都很少見到有人能身兼國王和祭司的身份。他改革了卡利伊斯人的政治傳統(tǒng),自命為“神圣祭司”,并且將宮殿改造為學府,創(chuàng)立了“修斯格拉”學派。只是修斯格拉學派不僅僅是只會數(shù)黑論黃,他的成員同樣也會擔任祭司和城市管理的職責,所以西米拉爾人更喜歡稱呼它為“修斯格拉教派”。
很多人都來卡利伊斯求學,僅僅十年,卡利伊斯就成為西米拉爾最負盛名的城市之一,有時候甚至被人用于與愛提拉比較。但大家沒想到,修斯格拉并沒有改革神廟教學的制度,修斯格拉學派從來都是選拔制,而且修斯格拉下過禁令:“禁止將諸神的技藝流傳出去。”這使得修斯格拉學派越來越神秘,也讓修斯格拉的形象越發(fā)神秘,乃至有些卡利伊斯人私下會稱其為“神王轉(zhuǎn)世”。
就在卡利伊斯蒸蒸日上的時候,年至五十六的修斯格拉卻突然消失無蹤,神圣祭司由修斯格拉學派的下一任掌舵人繼承,極負盛名的卡利伊斯又開始沉寂下去。很多人說修斯格拉因為掌握了諸神秘密所以被諸神升格為神;也有人說修斯格拉去了哈維爾海尋找諸神之山,最后被海洋吞沒……休格拉斯用十六年的時間創(chuàng)造了一個傳奇、神話,打造了無與倫比的學派、城市,而他的謝幕也如曇花一現(xiàn),只十六年就成為歷史的塵埃。
薩維斯今年十八歲,他是卡利伊斯的本地人,對這位曾經(jīng)的最高統(tǒng)治者完全沒有印象,城市里倒是有流傳關(guān)于修斯格拉寶藏的傳言,但幾乎沒有人再提及修斯格拉學派的事情。當他被祭司帶到了宮殿,他才從宮殿內(nèi)埋頭擺弄各種儀器的人口中得知了這一學派——修斯格拉學派依然活躍于卡利伊斯,活躍于整個西米拉爾的文人圈子。
能成為修斯格拉學派的成員可以說也是一種無上榮光,學派的成員們都堅信他們在學習眾神的教誨,乃至是在探索成神之途,這些祭司們掌握著關(guān)于世界本質(zhì)的秘密和許多神秘巫術(shù),這些都讓年輕的薩維斯非常興奮。
老師凱利翁對他很好,但在去年,老師卻對他說,其實他是一個名為“格蘭特學派”的成員,在很久之前就被派往卡利伊斯?jié)撊胄匏垢窭瓕W派做臥底。修斯格拉學派因為長期禁止學派內(nèi)的秘密外流而聞名于世,所以西米拉爾各學派都一直在絞盡腦汁地想辦法偷取他們的知識,顯然,凱利翁就是最成功的那個,甚至在五六年里成為了修斯格拉學派的一位教師。
總而言之,老師背誦了大量修斯格拉學派的文獻后,就開始和學徒一起謀求逃跑。被綁上賊船的薩維斯也無可奈何地打贏了,其實年輕的學徒對修斯格拉學派也沒什么特殊感情,也確實不滿學派這種嚴苛的保密風格。
師徒原本是準備直接乘船前往哈維爾另一側(cè)的愛比達,但還未到港口,就開始被修斯格拉學派的使者追緝。薩維斯可記得,上一個被把修斯格拉學派知識透露出去的人被直接沉到海底,于是不得不玩了命的跑,好在最后師徒兩先轉(zhuǎn)陸路逃過一劫,但沒想到,在轉(zhuǎn)水路前往愛提拉的途中遭遇風暴。
薩維斯又折騰出一些聲音,總算把自己給弄得清醒了,但響聲顯然激起門外守衛(wèi)的注意,聽到腳步聲靠近,他很想擺出一副防御的姿勢,顯然無果,干脆就這么直接躺著任憑發(fā)落了。
進門的是一個水手,看樣子絕對符合海賊的設定,至少這五大三粗的體態(tài),打三四個薩維斯是不成問題的。水手就這樣看著薩維斯,薩維斯也就這樣看著他,兩個人對視好一會都沒有溝通。過了一會,水手就徑直走出去,把門一關(guān)。薩維斯憋不住了,對著門大喊:“我在哪?為什么把我綁起來?”沒有人答話。
把自己折騰到渾身酸痛,才又有人進來,這會是個商人模樣的人打頭,身后幾個水手護衛(wèi),都帶著刀。綠袍商人走進來,蹲下身,問道:“你是哪個神廟的學徒?”
薩維斯想了想,搖頭。
“那你有國王親戚嗎?”
年輕人還是搖頭。
“你是什么身份?”商人問。
薩維斯抬起頭,沒有直接回答:“我叫薩維斯,感謝您救起我,請問您是?”
“看來還是個文化人。”那商人笑起來,可能因為長期居住在海上,他的牙齒都泛黃、坎坷?!拔铱梢愿嬖V你,這是一個去往克薩維斯的船?!?p> “克薩維斯?”這個地方薩維斯知道,是西米拉爾有名的海島國家,是三條航道的交匯處,但是因為土地資源非常貧乏,所以長期都只是依靠貿(mào)易和港口稅。其實對于西米拉爾人來說,這可是繁華之所,但薩維斯已經(jīng)繼承了點所謂學者的“氣質(zhì)”,看不上這種文化落后的“野蠻”之地。但他知道,克薩維斯作為商業(yè)城市,自然少不了大量的黑市交易,只讓許多正規(guī)商人也可以暗中涉足海盜生意。
“所以……你們是販賣人口?”他沒底氣地問道。
“你可以這樣認為,我也讀過書,不會和你不講道理?!蹦巧倘俗隽艘粋€優(yōu)雅的姿勢,看來他沒少和權(quán)貴來往。
“你讀過書?”薩維斯有些驚訝,打量著這位商人。這位商人的穿著并沒有什么特殊的,金絲、綠底的絲綢袍,身上掛著一些金飾,有些剛硬的短頭發(fā)被繞額布帶束得有些沖天狀,總之,薩維斯沒有看出任何讀書人的特點。
見薩維斯在打量自己,這商人并不奇怪,他道:“我叫歐凱斯。你覺得什么叫讀書人?穿著讀書人的袍子?說話舉止都故作高深?商人很多都是不識字的,也沒有必要識字,只要會數(shù)數(shù)就行了,所以我沒必要把自己表現(xiàn)得是一個在愛提拉學校讀過書的?!蔽髅桌瓲栔挥蓄愃朴趷厶崂拇蟪鞘胁庞姓?guī)學校,會教導一些書寫和修辭學,其他地區(qū)都是以神廟教育為主,神廟教育最多培養(yǎng)你聽說能力、對諸神的禮儀,絕不會教導你識字的,識字在小城市可以說是祭司們的特權(quán),所以這些這些自詡的文化人都是高人一等的。
“你是愛提拉人?”薩維斯問道。
“應該算是。你看我現(xiàn)在,就在海上做生意?!睔W凱斯咧嘴道。他一拍自己膝蓋,站起身:“好了,不說這些題外話。你是在海上遭遇了風暴對吧?”
薩維斯有些艱難道:“是……我和我的老師……”
“那很抱歉,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你之外的人?!睔W凱斯有些遺憾地回答,也不知道在遺憾什么?!澳銘撘呀?jīng)去見墨菲科特和阿斯拉了,所以你已經(jīng)死了,可我救了你,你現(xiàn)在的命應該是屬于我的,沒錯吧?”
某種意義上說,如果不是歐凱斯援救,他的確已經(jīng)去和海神、冥神親密接觸了,但這套強詞奪理也并不能讓薩維斯認命:“你知道的,在霍密斯的賢者圣言……”
歐凱斯打斷了他:“我知道,當然知道,全西米拉爾也沒有幾個人不知道。月神阿斯特彌亞的神壇嘛,那些被認為是賢者的人都會在上面刻下自己的感想。我還知道最近在上面留言的就有兩個,一個是修斯格拉,好像寫的是‘數(shù)是神秘、偉大、神圣的一切?!?,另一個是愛比達的諾菲爾克迪斯,據(jù)說這是愛比達學派的大師,寫的是什么‘道以氣之濃聚與稀散制造出日、月、萬物?!彼D了頓,“我是聽不懂這些,但是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無非就是找些什么仁義道德的話來和我說。但是我是商人,既不是諸神的祭司,也不是什么愛提拉的大執(zhí)政官,其實我這樣也是諸神的旨意,馬赫墨斯從不反對等價交換?!?p> 馬赫墨斯這位商業(yè)神是不是真的贊成這種強買強賣?薩維斯不知道,但是他已經(jīng)明白了,他現(xiàn)在就是奴隸身份,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你是哪里的讀書人?”歐凱斯問,“不用抗拒,如果你有知識,那你就值大價錢,我也會把你介紹給一些達官顯貴,日子并不會很差?!边@樣的說辭也不是毫無說服力,至少對于塞薩維斯現(xiàn)在的處境來說,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薩維斯剛要說,但又立刻閉嘴了:“你可以認為我是祭司學徒?!?p> “你可不是我第一個救起的讀書人,你沒有祭司學徒的那種氣質(zhì)?!鄙倘说馈5拇_,薩維斯雖然在身份上來說也可以算祭司學徒,但修斯格拉學派并不會多研究諸神,在修斯格拉學派的人眼里,哈維爾山上的諸神不過是宇宙本質(zhì)的造物,他們寧愿多崇拜崇拜修斯格拉本人,可能薩維斯的確沒有那種神神叨叨的感覺,至少沒有習慣性的每句話都捎上諸神的名諱。
“我不能說。”薩維斯低下頭,他沒有老師那種為了所謂的理想、真理獻身的覺悟,但他很明白,一旦他暴露身份,就會被修斯格拉學派的人追殺,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看來你還有秘密。我不得不提醒你,我對你的秘密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是你必須給我提供一些……能證明你自身價值的東西。你明白嗎?如果你沒有價值,你只能被放在奴隸市場。”歐凱斯循循善誘。
薩維斯道:“人是不能用價值衡量的?!?p> “但你是奴隸,商品就是要談價值。其實就算是人,難道就不是用價值衡量?”歐凱斯笑道。
是的,在西米拉爾,絕大部分城邦都不會把奴隸算作人,只是商品罷了。薩維斯逐漸開始接受自己的處境,他看著面前“和善”的商人,他明白了,所謂的和善,只不過是商人在衡量自己的商品罷了。歐凱斯嘴上說不在意秘密,實際上,他的確不在意秘密本身,但絕對不會忽略秘密能帶來的財富,“物盡其用”大概就是商人們對商品的標準。
商人踱步了幾次就不再走了,這讓薩維斯感受到更大的壓力,顯然這位文質(zhì)彬彬的人販子的耐心已經(jīng)快要耗盡。
薩維斯抬起頭:“怎么樣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一般來說,你說出你會什么,我會幫你判斷。”歐凱斯見年輕人終于松口了,也不由來了些興致,“你會巫術(shù)嗎?”
薩維斯搖頭,他是想學,但作為一個學徒,還沒資格接觸到修斯格拉學派的神秘術(shù)。
歐凱斯認真直視了他好一會,然后點頭,一招手:“幫他解開繩子,帶個椅子,再帶點吃的?!?p> 薩維斯知道這是收買人心,但是哪里顧得上這些,剛才心情緊張還不曾注意,現(xiàn)在一提到食物,立刻就饑腸轆轆起來。一邊給予感謝,一邊把白面包塞進嘴里,這大概是他吃得最香的一頓飯了,吃了一半,才猛地停下來,看著歐凱斯:“您需要什么?”甚至帶了敬語。
“我知道,對于讀書寫字的人來說,讓他們?nèi)プ隹嗔κ遣滑F(xiàn)實的,一般求購苦力的人也不會以選擇你這樣……”歐凱斯用手比劃了一下,“不會選擇像你這樣文弱的人。但我讀過書,我知道,讀書人并不像那些地主想的那樣無用,很多時候讀書人的知識能創(chuàng)造諸神的奇跡,我一直相信這一點,就像商人要學會一些經(jīng)濟一樣,愚昧的西米拉爾人總不能認識到這一點。”
“您的意思是,應該利用自己掌握的知識?”
“曾經(jīng)有人欺辱學者,然后學者只用了三年就利用氣候知識收獲了大批橄欖從而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歐凱斯說了個典故。
“是,我知道,但我做不到?!彼_維斯搖頭。
“那么,你會醫(yī)學嗎?”歐凱斯問,“在西米拉爾南部,哈彌達婭不是被譽為醫(yī)學之都嗎?也許你是哈米達婭學派的什么人……”
“我也不會醫(yī)學?!彼_維斯明顯看到商人臉上有一些失望,不由也緊張起來,他躊躇了很久,小心道:“我對數(shù)學比較了解?!?p> “哦?這不容易啊?!睔W凱斯有些意外,研究數(shù)學的人并不多,這門學問總是抽象、生澀、無趣、無用的,“那你能幫助商人搭理商業(yè)?”
“我會的數(shù)學可能并不是指這類……”薩維斯不知道怎么解釋才比較好,“我更注重數(shù)學的本質(zhì),比如三角形的構(gòu)建……”
“三角形?”歐凱斯有些疑惑,這是一個不算全新的名詞,但他幾乎沒什么了解,只知道這是三個角三條邊的東西,這有什么好研究的?
“比如建筑,我們可以證明三角形的結(jié)構(gòu)更具有穩(wěn)定性?!彼_維斯用手比劃了一下。
“這需要證明?”歐凱斯知道很多建筑師都有這個習慣,但從沒聽說過他們會用什么理論去證明,“這能證明什么?”
薩維斯含糊了很久,才想出一條結(jié)論:“我會比一般工人算的更精確,也許可以節(jié)省大量的建筑材料和建筑時間?!?p> 歐凱斯本沒覺得什么,但此時他卻雙眼一亮:“那除了三角形呢?你還會什么?”
“其他各種幾何其實都有涉及,這些就是數(shù)的本質(zhì)?!彼_維斯看了眼四周潮濕的環(huán)境,這里不是學術(shù)研討會,還是不談這些了,他咳嗽一下,“可能還會一些和城市治理有關(guān)系的事情,您知道的,這些和數(shù)很有關(guān)系?!?p> “你是說收稅?”
“不不……比如發(fā)布政令要以一為標準,因為一是根本,也是不變的基礎,不能讓兩條針對同樣事情的政令互想為掣肘,因為二是變動之始,這會讓政令難以施行,標準也會處于變化,人民也就不能信服?!彼_維斯想了一段教科書一樣的內(nèi)容來回答問題。
歐凱斯站起身,他又一次打量著薩維斯,眼神明顯不同了,不是那種驚喜,而是帶有一種震撼和恐慌,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開始踱步,走著走著就走出了艙室。不等薩維斯說什么,那些水手就把艙室又一次關(guān)起,青年再一次陷入昏暗的環(huán)境之中。
在黑暗而冰冷的環(huán)境中,薩維斯抱著雙膝坐在角落,歐凱斯走后就沒有再回來,但一日三餐還是提供了很好的標準,這讓年輕人逐漸冷靜下來。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表現(xiàn),不禁苦笑起來,這就是脆弱的自己?那一番說辭還真像一個為了逢迎主人而百般討好的奴隸,他原本還想像一個大丈夫一樣去死守所謂的修斯格拉學派的秘密,現(xiàn)在想想,不過是徒增笑料。
世界上恐怕只有修斯格拉學派會對數(shù)這么著迷,如此沉醉,盡管修斯格拉學派一直是秘密的,可西米拉爾人誰不知道這一秘密的一些表現(xiàn)?恐怕歐凱斯已經(jīng)猜到了,如今的自己對于商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財富,也是一個災禍之源,一旦被學派知道這位船長俘獲過學派成員,恐怕只需要七八天,這個商人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了。如今連生死攸關(guān)之時都算不上了,自己的生命早已無法被自己掌握,而掌握它的人現(xiàn)在又對自己不理不睬,就好像忘記了這檔子事兒。
這種煎熬的日子一直到了第三天,船顛簸的不厲害了,連艙室內(nèi)的薩維斯都能勉強聽到一些水手們的歡呼——目的地到了,克薩維斯商業(yè)城邦到了,這個和青年名字發(fā)音相似的地點也是決定他命運的地方。
果然,歐凱斯很快就走進來,他拋給薩維斯一套衣服:“你原本的太臟了,換上,然后和我去見一個人。”說完就出門了,一句話不多說。
薩維斯疑惑地抖了下新衣服,是一套異國風格的學者袍,可能是克薩維斯本地的風格。質(zhì)料是絲綢的,比自己原本的學徒布袍精細太多,深黃底色配合黑色和紅色相間的花紋確實有一股貴族感覺。他換上衣服后不久,歐凱斯就進來了。
商人借著火光上下掃視一遍:“不錯,這樣子可以見人了?!彼徽惺?,“和我來?!辈抛吡藥撞剑滞O聛恚骸八_維斯?年輕人,你知道你的身份嗎?”
“是,我知道,我是奴隸。”薩維斯低下頭,底氣不足,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苦澀泛滿口中。
“是,這是你欠我的,對嗎?”
“是的。”薩維斯點頭,這一點他不否認。
商人很滿意地點頭:“但我從沒有像對待奴隸一樣對待你,對嗎?”
“是的?!边@一點也不錯,薩維斯沒見過每天吃白面包的奴隸。
“你是讀書人,我也是,我把你當做朋友。”歐凱斯回過身,“你不再是奴隸,我會用你獲得一些好處,但是不會把你賣給誰。同樣,我希望你可以配合我,而且以后不要說你見過我,你的秘密我也不希望知道?!?p> 薩維斯有些震驚,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居然不過幾天時間,他的身份又變了,而且此時此刻的他還要去完成一些事情。難道是歐凱斯利用他的身份去和窺探修斯格拉學派秘密的人做了交易?
不等薩維斯思考出第三百多種可能性,他就被帶到了一處巨大的宮殿建筑前,雖然這一路他都無心觀察這個商業(yè)都市的樣子,可這宮殿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明白,這是克薩維斯的王宮。
之后歐凱斯一句話沒有叮囑就走了,接手的則是幾個侍女一樣的人。歐凱斯被邀請進入宮殿,這讓他驚魂未定,雖然這肯定比被什么衛(wèi)兵用武器驅(qū)趕要好,可這年輕人曾何幾時受過這樣的待遇,不過走了幾步就開始有些步伐虛浮,整個人也都萎縮起來。
“薩維斯大人,請您注意儀態(tài),在這里等候片刻?!币粋€侍女弓腰,顯然所與人都看出了薩維斯的拘謹。
“好……好的……”薩維斯連忙應答,努力挺起身子,把注意力盡量集中在觀察周圍的景物。
克薩維斯的宮殿很奢華,但這也就是一般西米拉爾的土式宮殿,無論是設計還是裝飾都沒有太多薩維斯能欣賞的美感。在卡利伊斯,宮殿的建筑結(jié)構(gòu)是充滿幾何圖形的,各種裝飾、主干的位置也都是經(jīng)過精心計算,連上面的符號也是修斯格拉的種種密文,據(jù)說這是修斯格拉對宮殿精心整修的結(jié)果。
克薩維斯的裝修也有明顯的海島風格,比如門和一些裝飾物都被刻意放大,仿佛是給巨人族用的,這讓整個空間充滿原始、粗獷的壓迫感。紋飾則是以大量動物象形為主,應該是在講述一些古代英雄或者神靈的故事。薩維斯看過一些書里寫:“克薩維斯等島嶼國家繼承了哈維爾海中最大的島嶼“內(nèi)澤雅特島”的風格。”現(xiàn)在看來,所言非虛。
“你就是薩維斯先生?”一個充滿童稚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薩維斯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是個扎著小辮的金發(fā)少年,這才陪笑道:“是的,我就是薩維斯?!?p> “聽說你是修斯格拉學派的人?”那少年語不驚人死不休。
薩維斯連忙看了周圍,那些侍女、衛(wèi)兵好像都沒有反應,看來這些人都是所謂的“忠誠死士”:“您是?”
“我叫赫里斯恩。”少年回答,然后露出很好奇的神色:“修斯格拉學派到底在研究什么啊,為什么那么神秘?”
薩維斯本不想說,可以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羊入虎口,身份也早就不是秘密,干脆破罐破摔:“其實修斯格拉學派并沒有想象中的神秘。修斯格拉認為,數(shù)是世界的本質(zhì),研究數(shù)就是研究諸神乃至諸神之上的宇宙真理,所以這不是凡人所應該接觸的事情,這也是為什么必須要嚴格保密,因為我們是接近諸神的人。”
“哦,就是說,學習數(shù)學就是成為神的方法?”少年倒是很言簡意賅。
“可以這么說,人和神的區(qū)別在于他們的靈魂中有多少的雜質(zhì),這是修斯格拉所說的。天地未分的時候是一,當天地開始攪動,也就是能動之二,渾濁之物下降,清盈之物上升,神就是清盈之物構(gòu)成,人則是渾濁占據(jù)大多數(shù)。所以如果我們學習諸神的奧秘、天地的真理,也就是數(shù),我們就可以凈化靈魂中的渾濁物,就會和諸神一樣了。想必修斯格拉就是到了極致,去了諸神那里吧?!彼_維斯說到這些可不含糊,他是修斯格拉學派中很杰出的學徒,否則也不會被他的便宜老師這樣拉上賊船,只是未經(jīng)歷練罷了。他繼續(xù)補充:“曾經(jīng)的許多學者,比如愛比達學派第三代大師諾菲爾克迪斯就認為氣是世界的本質(zhì),就和他的老師曾經(jīng)認為火、水等是本原一樣,這些純粹可見之物怎么會是世界本原呢?只有數(shù)才是,這個數(shù)不是數(shù)字,而是幾何圖形,我們叫他幾何數(shù),這是可見又不可見的……”
“傳說修斯格拉學派還有好多的神秘巫術(shù),你會嗎?能不能給我表演一下?”赫里斯恩對哲學的具體原理并不感興趣,打斷了薩維斯的“深情”闡述。
薩維斯有些尷尬,但還是很快回答:“學派會用一些符號作為數(shù)字的本體,比如這個符號。”他寫了一個和扭曲的符文,“這代表一。”然后又寫了一個有交錯的符文,“這是二。”
“為什么這些符號和我們平時寫的一和二不同?”赫里斯恩問。
“我們認為平時人所寫的只是人自己創(chuàng)造的,而我們用的符號則是數(shù)的本質(zhì),所以我們可以用這種符號溝通世界本質(zhì),溝通幾何數(shù),然后借用它們的力量,數(shù)是偉大的。”最后他停頓了一下,才抱歉道:“雖然我會許多,但并不會巫術(shù),還沒有學習這些?!?p> “哦,真神奇……反正我們有自己的祭司,不需要這些巫術(shù)。”小孩在自我安慰,然后繼續(xù)追問:“那這些數(shù)還有什么作用?”
“赫里斯恩,不要無禮。”一個雄渾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走進來的是一個頭戴皇冠的中年人。這一定是克薩維斯的國王了。
“國王陛下?”薩維斯雖然施禮,但語氣有些不確定。
“令人尊敬的修斯格拉學派的薩維斯先生。我是赫里斯恩的父親,也是克薩維斯的國王。”老國王的聲音不急不緩,他的氣質(zhì)并不像學者,但是有身在高位多年的沉穩(wěn)感。
這樣換算的話,赫里斯恩豈不就是克薩維斯的王子?這座商業(yè)都市的繼承人?薩維斯倒吸一口氣,雖然他心中早有了猜測,可當被證實的時候,還是被嚇了一跳。
“歐凱斯先生不遠萬里從卡利伊斯將您請來做我的顧問、我兒子的宮廷教師,我很感激他,也很感激你,我知道你們這個學派非常的秘密,還請原諒我孩子的無禮。”國王道。
小王子噘著嘴,顯然不是很服氣這個新來的“宮廷教師”,但他不敢在自己父親面前多嘴。
薩維斯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但他明白了,這就是歐凱斯所說的雙贏局面吧,他不得不佩服這個商人的精明,把他作為高貴的學者送給國王,不光能獲得大量的賞賜,還可以獲得一個商業(yè)國家君主的友誼,而獲得地位的薩維斯也不會怨恨于他。他的目的實現(xiàn)了,薩維斯此時甚至對這個人販子充滿了感激,乃至于有些迫不及待地要給國王展示自己的價值。
青年學者好像恢復了一些自信,他做了一個比較標準的禮儀:“國王陛下,雖然我還并不是您真正的顧問,但是我可以嘗試為您談論一下我的一些見聞?!?p> 這位國王對修斯格拉的學問好像一點興趣都沒有,更關(guān)注實際的事務,他讓薩維斯坐下,并讓人上了茶點:“我很期待你的興邦之言,這也是我希望多一個顧問的原因?!?p> 薩維斯拘謹?shù)刈?,然后擺正身子:“我并非刻意強調(diào)學者的重要性,但我必須要說,一個具有哲學知識和道德休養(yǎng)的學者是非常重要的,哲學知識中最重要的就是數(shù)學原理,而數(shù)學原理中最為核心的就是幾何數(shù)。愛比達的建立至今不超過一百年,但愛比達已經(jīng)成為小阿米拉最為繁華的城市,很多人都只知道愛比達坐落于優(yōu)良的港口,但他們卻忘記了哲學家在其中的重要意義?!?p> 國王喝了一口茶,還真有些興趣:“愛比達和愛提拉是西米拉爾人的明珠,克薩維斯在條件上并不比它們差太多,可卻一直都不能繁榮起來。”
“您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點。”薩維斯恭維了一句,“愛比達和愛提拉都依靠地理位置獲得了優(yōu)越條件,但愛提拉建立西米拉爾盟約、愛比達成為小阿米拉第一城絕非僅僅依靠地理位置,更在于它們善用了自己的優(yōu)勢,如果對優(yōu)勢不能善用,也不會成就大的功績。”
薩維斯越說越朗朗上口,這個問題他和其他學徒還真在以前討論過:“愛提拉用民主會的方式快速擴大了城市的控制范圍,并且提升了民眾對城邦的認同感。愛比達在才建立的時候直接仿照愛提拉的方式,但最后失敗了,所以當時的愛比達執(zhí)政官科爾塔拉毅然決然用了君主制,組建了強大的海軍和陸軍,將周圍的蠻族納入范圍,又派遣了大量的開拓隊去小阿米拉開拓。這就是兩個城市對環(huán)境不同而做出的不同選擇?!彼a充了一句,“據(jù)說當時哪怕是在愛提拉,很多人也不能接受埃特拉教的靈魂不朽和轉(zhuǎn)世說法,而在愛比達,科爾塔拉則大肆宣傳了這種教義,這也奠定了愛比達超脫愛提拉的基礎。修斯格拉也很認同這一點,他也是從這阿斯拉的神諭中才探究出人與神的靈魂的本質(zhì)異同,因為一切都是幾何數(shù)?!?p> “哦,埃特拉教,我知道,在我們這里也很廣泛被傳說。我原本以為這個教派是個上不了臺面的東西,你這樣一說,這個教派不容小覷。”國王道。
“是的,諸神的真理其實不僅僅在于諸神的神諭,更在于對數(shù)的探求,而大部分神廟祭司卻反而未必能領(lǐng)悟?!彼_維斯道。年輕人把話題重新收回來:“愛比達發(fā)達的原因應該在于三點,第一是優(yōu)良的港口,這給了城市足夠的稅收。”
“這一點和我們克薩維斯一樣。”國王道。
薩維斯點頭,繼續(xù)道:“第二點是那里的哲學家,比如科爾塔拉,針對環(huán)境進行了變革,其中包括經(jīng)濟和政治、文化的改革,讓城市的風格與地理位置配合,久而久之,那里的人們就會對天文、算數(shù)、世界的本質(zhì)產(chǎn)生興趣,同樣也會遵守禮儀規(guī)范,這就保證了城市的文化的繁榮,也奠定了城市之后百年不會陷入青黃不接的情況。”
“很有道理,克薩維斯很多時候都在固守內(nèi)澤雅特島流傳了千年的傳統(tǒng)。很多旅客不是太愿意長期居住在這里,人口也一直沒有太多增長?!眹跽J同了這個觀點。
“第三點是愛比達的城市規(guī)劃,愛比達初期的建筑和十年后的建筑是完全不同的,早期愛比達是用愛提拉工匠完成,而當愛比達的哲學家逐漸出現(xiàn),尤其是建立起了愛比達學派后,這些哲學家逐漸參與政治,他們用精確的數(shù)學計算修正了許多建筑的構(gòu)造,用少量的材料就能達到理想的效果,減少了很多浪費。這讓愛比達的規(guī)模快速擴張,也有更多的經(jīng)費擴充軍事和農(nóng)業(yè)等?!彼_維斯一口氣說完,感覺自己胸中的抑郁之氣全部在這一瞬間清空了。
國王看著薩維斯,沒有著急評價,直看到薩維斯汗毛都豎起來,才道:“那么,你能為克薩維斯帶來這些嗎?也許我已經(jīng)老了,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輔佐我的兒子。我不能給你宰相的頭銜,你只能一直以顧問的職務留在宮廷。”
“我……”薩維斯準備開口。
國王打斷了他:“薩維斯先生,我不了解你們學者,也不了解修斯格拉學派,但是修斯格拉學派的很多嚴苛規(guī)則我也略有耳聞。我想你不是簡單的離開,如果你成為宰相,我就無法隱藏你的身份,我可以給你提供庇護,而你則需要為我將克薩維斯打造成強國,把我兒子培養(yǎng)成西米拉爾最杰出的君主,你能辦到嗎?”
這一刻,薩維斯知道了,這位看似年老體衰、忠厚熱情的國王絕非自己所想的那樣,這位國王或許不夠智慧,但有這絕大的魄力和雄心,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苦澀,但也有一絲興奮,因為從這一刻開始,或許他可以改變整個西米拉爾——讓克薩維斯成為真正的強國,乃至代替愛提拉成為西米拉爾的霸主、西米拉爾盟約的盟主。
也許是被國王的魄力折服了,亦或者已經(jīng)是無路可走,薩維斯閉起眼,面朝天的深吸一口氣,然后站起身,對著國王單膝跪下:“我永遠的君主,卡利伊斯的薩維斯在永恒不變之一與諸神的見證下向您宣誓,永無背叛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