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來越大,讓下山的人群幾乎看不清回家的路。
葉正信背著母親一步一個腳印,幸虧是此刻下山,若是明天,恐怕又是千難萬難,不知增加多少坎坷。
雪不算很厚,路上有人摔倒,好歹沒有出人命。眾人下山后,錢保長就喊來十幾個年輕人來到王老六一家被吊死的地方,眾人見到這副場景,嚇得腿肚子直哆嗦!顯然,這副慘無人道的場景,必然讓他們終生難忘。
老人們剩下的,只有深深地嘆息!
再看看整個莊子的情形,差不多一半的房子被大火燒毀,處處斷壁殘垣,狼藉不堪!
對于鬼子來說這只是輕車熟路的一種樂趣,對于老百姓來說,這就是飛來橫禍般的滅頂之災(zāi)。許多的房子都是從祖上傳下來,世世代代安居于此,可如今,慘無人睹的殘垣斷壁讓人們心痛,許多的人都為此流下傷心的淚水。
大羅嫂家的房子被燒掉,坍塌的房屋只有四面焦黑的土墻依然堅強,偏房也被燒毀,家中唯獨完整的,只剩下一個茅房。
她進門后見到這幅場景,人一下子就垮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哎呀……我的娘啊……我這是得罪了誰啊,為什么要把我的房子給燒了,家里窮得連根毛兒都拿不出來啦……這些天殺的還這么對待我們,是人干的事兒嗎……哎呀,我的天哪……”
待到葉正信滿身是雪地回到家,見到房子還在,一種時來運轉(zhuǎn)的感覺爬上心頭,背著母親來到北屋里,發(fā)現(xiàn)地上和炕上到處是臟兮兮的,地上還有許多垃圾和鐵盒子,這些鐵盒子應(yīng)該是鬼子吃完罐頭留下的!角落里散發(fā)著陣陣惡臭,破碎的瓦罐散落一地!
床頭的大木柜被撬開,里面的東西全都被扔在地上。
老太太雖然整天把柜子鎖起來當(dāng)成她的百寶箱,但里面其實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是一些老太太年輕時自認(rèn)稀罕的物件兒,和幾件孩子們的衣服而已。
當(dāng)沈大花看到地上一件兒里子帶毛的小棉襖,心情瞬間跌落谷底!
“那,那是……”沈大花從嗓子眼兒擠出幾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她立刻挪開了眼睛。
那件衣服是去年小剛過生日的時候,錢保長高興,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平時小剛從來不舍得穿,就讓奶奶給他保存起來,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歡聲笑語地穿上,精神抖擻地出來賣弄一番!
如今,這件棉襖成了家人們唯一的念想!
好歹,炕上還剩下兩床破舊的被子堆在角落。
臉色陰沉的葉正信趕緊把娘放在炕上,用被子給她蓋上,就開始打掃衛(wèi)生。
“信哥,這個我來?!鄙虼蠡ń舆^笤帚。
“娘,我餓,我累了。”平平有氣無力地躲在墻邊,可憐巴巴地瞅著正在忙活的沈大花。
“好,一會兒,讓你爺……”沈大花沒說完突然卡住,她不清楚家中到底還有沒有糧食下鍋!
“花啊,我出去看看?!比~正信留下一句話就扭頭出了房間,他來不及顧及孩子,因為他要去看看掛在西屋的那顆手榴彈。
西屋門口大開,上面有個洞,這一點葉正信回家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意到。門上的洞明顯是被人一腳踢破,手榴彈的弦兒已經(jīng)拉開,卻并沒有爆炸,明顯是手榴彈出了問題。
不響就不響吧,葉正信感覺有些可惜,可惜怎么不炸死幾個畜生呢!不過這樣也好,房子可是自己的。
都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么一來,雖然沒有套著狼,自己也沒有損失。
鬼子之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這顆手榴彈,正是因為它剛好掉落在門后的角落里而躲過了鬼子的視線。沒有鬼子會相信,來到這么一個破山村,還會有老百姓,用一個手榴彈給他們設(shè)置陷阱。
“大寶也進去先暖和暖和吧,一會兒給你們做點吃的?!鄙虼蠡ㄒ舶汛髮毴M了盛滿孩子們的被子里。
曾經(jīng)調(diào)皮天真的大寶,幾天時間成熟了許多,也懂事了許多,他聽話地爬到炕頭兒,面無表情地坐在平平身邊一言不發(fā)。
沈大花把老太太炕上稍加收拾,便準(zhǔn)備去灶間找點柴火點火做飯,灶臺點了火,炕頭上也能暖和一些。
“信哥,信哥,你在哪里?”來到院子里沒有見到葉正信,沈大花就呼喚了幾聲。
得不到回答,認(rèn)為他可能去房后挖掘糧食去了,隨后前去尋找。
她猜得沒錯,葉正信的確是來到了后院兒。
不過這時候的葉正信正跪在一個深坑面前咬牙切齒,他紅著眼睛嘴唇顫抖:“王八蛋……王八蛋吶……我的糧食,糧食啊!”
來到葉正信身邊,沈大花愣住了,突然間她又想到了什么,趕緊來到灶間,發(fā)現(xiàn)角落里掛著的許多野菜已經(jīng)不翼而飛,然后又急急忙忙跑到東屋,這里是小姑子葉正云出嫁前住的房子,后來就成了倉庫,里面本來掛著許多曬干的野菜和兩串螞蚱,可是事情和她想象的一樣,這里面也已經(jīng)空空如也。
霎時間,沈大花腦中一片空白。糧食被鬼子挖走,野菜不復(fù)存在,對她們來說這就是滅頂之災(zāi)。
沒過一會兒,葉正信再次急急忙忙來到茅房查看上面的野菜,可惜,也沒了,又是一次失落透頂。
勞苦大眾種地吃飯,糧食就是他們的根,他們的命!而那些富人所珍惜的是有酒有肉的生活,他們最看重的是:有酒無肉不夠完美,有肉無酒不夠盡興。
正當(dāng)一家人感覺五雷轟頂生存無望之時,雪……突然停了,隨之而來的是北風(fēng)呼嘯,卷起無數(shù)的雪花在空中亂舞。
如今家中唯一擁有的糧食就是下山時捎回來的二斤苞米!
“嘩啦嘩啦”的磨盤聲響起……
不管怎么說,孩子們都餓了,還有老太太也不愿多說一句話,而靜靜地躺在炕上。沈大花就打算先把二斤苞米磨成玉米面,然后做成餅子讓大家墊巴墊巴肚子。
門口本來有兩個用苞米桿子堆積的柴火垛,早已被鬼子揮霍一空,茅房里儲存的柴火也已為數(shù)不多。沈大花和葉正信都知道柴火是被鬼子點火取暖浪費了;可他們卻萬萬想不到,辛辛苦苦積攢的野菜同樣也被鬼子當(dāng)成了取暖之物!可恨的鬼子,就算扒皮抽筋下十八層地獄,都不足以彌補他們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花啊,等會兒我去保長家里看看能不能借點糧食回來,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以前咱們有的吃,求人的事情我也拉不下臉,現(xiàn)在不同了。”葉正信躲在灶臺邊上勸慰媳婦。
沈大花只是機械地往灶臺下填著樹枝,沒有任何回答,沒有任何表情。
葉正信嘆氣離開,準(zhǔn)備找點東西把西屋的門修補一下,卻在東屋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觀音土,他拿出一點兒和著雪水試著塞進了嘴巴里,果然是難以下咽,不過進到肚子里卻使得饑餓減輕不少!他明白,這玩意兒只是一個假象,雖然可以暫緩饑餓,卻不會給身體帶來任何一絲力量。
遠在幾十里外的王仁義這兩天是吃不好睡不好,大寶可是他的親兒子,是他疼愛了多年的心頭肉。幾天來他不斷派人回去打聽,直到今天早晨才得知鬼子已經(jīng)離開,便不顧辛苦地趕緊讓大軍趕著馬車帶自己回陽埠莊子,找不到兒子他決不罷休。
葉老太太接過兒子遞過來的苞米餅子咬了一口,然后又喝了一口熱水:“娘好多了,你出去吧,不用伺候我?!?p> “哎?!痹谌~正信看來,老太太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似乎比昨晚好了一些,就放心地答應(yīng)了一聲。
火炕暖和起來,讓堂屋整個兒地暖和了許多,沈大花顧不得下一頓飯的著落,直接把所有的餅子都端到了飯桌上。本來覺得里屋暖和,火炕上吃飯更加舒坦,但這么多的孩子,又怕打攪?yán)咸簿蛠淼搅颂梦荨?p> “大寶,雖然嬸子做得不好吃,但是啊,吃了餅子才不會餓,聽話,快吃吧。”不知大寶是不好意思,還是覺得難以下咽,手中的餅子半天沒有放到嘴邊,沈大花只能好言相勸。
“嬸子……嗚嗚?!?p> 沈大花的一句勸說,大寶卻哭了起來?;蛟S他看到了嬸子眼中的落寞。
傷心是會傳染的,沈大花明白為什么大寶會哭,應(yīng)該是他又想起了.....
她只好紅著眼圈再次說道:“怎么了大寶,是不是臉上的傷口又疼了?”
大寶搖了搖頭:“嬸嬸,是我不好,嗚嗚……”
果然吶,沈大花猜得沒錯,大寶果然是再次想起了死去的剛子!一只地獄魔掌再次狠狠地掐住了沈大花的心肺,使她一下子天旋地轉(zhuǎn)的喘不過氣來。
葉正信見狀趕忙上前扶住媳婦:“花啊,你……”想要勸說的話又咽了回去,他不敢說下去,更不敢繼續(xù)想下去。
正在夫妻二人因想念兒子而難過的時候,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
“老葉家的,給我出來,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正是因為這個聲音的到來,讓葉正信兩口子立刻脫離了悲傷的泥潭。
“寶寶,兒子,爺來了,爺來接你啦!”王仁義大吆小喝的聲音再次傳來。
堂屋門前的王仁義再也沒有以前清高的姿態(tài),情緒激動得只知道大喊大叫。
“爺,爺啊……嗚嗚……”一開始大門外傳來的聲音把大寶嚇了一跳,聽到是父親的聲音,立刻重新化身為那個矯情的大少爺,一把鼻涕一把淚,急忙放下手中的餅子,撒腿跑向門外,一下?lián)溥M王仁義的懷中。
爺終于來了,終于來找自己了,幾天前不懂事離家出走,如今見到爺,仿佛已經(jīng)離開他很久很久,無數(shù)的思念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
“你怎么不來找我啊,你不要寶寶啦……”大哭幾聲,大寶一時控制不住情緒,還在王仁義肩膀上捶打了幾下。
正因被兒子打,緊緊抱著兒子的王仁義老淚縱橫,他深深意識到兒子對自己的親情,自己又何嘗不是。
“兒子啊,是爺不好,是爺失責(zé)呀!”王仁義用情至深地抱著大寶說道。掛滿淚水的臉看向葉正信:“我的兒子怎么會在你的家中?要不是找人打聽我還蒙在鼓里呢!”
身旁的大軍腰間盒子炮,手中打馬鞭,正用不善的眼神兒瞪著葉正信,仿佛只等干爹一句話,他就能瞬間把葉正信給撕得粉碎。
很明顯,這是王仁義誤會了,葉正信并沒有生氣,他努力的擠出一個和善的臉色:“王叔,不是的,你誤會了,其實大寶是主動過來找小剛玩耍的……”
任憑葉正信解釋原委,王仁義仿佛根本沒有聽進去,他蹲下身子,把大寶放下,想仔細看清楚這個差一點失去的寶貝疙瘩,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臉上居然有一道傷疤,看起來還是剛剛結(jié)痂。
“告訴我,我兒子臉上是怎么回事?”王仁義的聲音很冷很冷。
葉正信以前大多稱呼王仁義為王大善人,今天卻稱呼他“王叔!”這本身就是一種心態(tài),一種寧愿寄人籬下的心態(tài)。
“當(dāng)初我們在寒土山的時候,大寶和小剛同時差點掉落懸崖,剛子主動掰開他娘的手指掉落山崖,這才把大寶救了上來!”一時間葉正信怎么能夠把這么多事情說清楚,但他不能不說,激動之下就把當(dāng)時的事情簡而易概地說了一遍。
“什么,剛子死啦!”
葉正信心痛地閉上眼睛,微微點頭。
王仁義的怒火似有緩和,可當(dāng)他再次低頭見到兒子臉上的傷疤,眼睛一瞇,面色猙獰道:“你的兒子死了,我的兒子也受了傷,這次我不跟你計較,我們走?!?p> “爺啊,不,我不走,葉叔很可憐!我不走……”被王仁義抱著的大寶知道小剛家很窮,他很想讓爺幫助他們!
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他更加不清楚,今天桌子上的幾個餅子是小剛家全部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