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季冰正得意忘形的跟季妮講,他此前是如何經(jīng)歷了那一道生死存亡的難關(guān)。季妮倒還沒忘了外面那船,那出島的生機(jī)。便也懶聽他再胡掰瞎扯,忙拉了他到屋外等船。
待那船逐漸靠近,季冰也安靜了。但見那撐船的船夫是個白臉的少年,體態(tài)羸弱,與季冰、季妮兩人遠(yuǎn)遠(yuǎn)的隔著對喊,并不靠岸。
——“你們是哪里人?!”
季妮便道:“乃我朝涼州人士!”
那少年于是劃槳將兩人接上,又道:“涼州距此頗遠(yuǎn)。”
季妮拉著季冰上船坐下,道:“因半年前不幸遭遇海難,流落到此。”
如此一路閑談,互通籍貫,將兩人救上陸來。上陸后季妮與季冰卻又犯了難,只因身無分文,想要趕路,連雙靴履都沒有。只得先到附近的城池里去,看能謀的一兩錢銀子不。
剛巧走出去六里多地,便看見一城池,名叫“霍安城”。二人進(jìn)到城內(nèi),本來都是衣不蔽體,蓬頭跣足的。然季冰卻瞧不得季妮光腳被別人給看了去,于是又脫了自己的上衣將季妮兩腳包住,自己倒落得個清清涼涼,只一片破布勉強(qiáng)遮住下身的境地了。
走在街上每每引人側(cè)目,多有那等已成了婚的婦人對他或是指指點點,或是捂嘴偷笑,瞧得人好不尷尬。然季妮望著這街上人來人往,卻道是個討錢的好地方,便曲腿往地上一坐,扯破了一片袖子放在身前。季冰奇道:“師傅你這是在干什么?莫不是走累了嗎?”卻看季妮逢人就伸手討錢,有那好心的便施舍給她一兩文錢,有那厭惡的則遠(yuǎn)遠(yuǎn)躲開。
這一遭看得季冰是目瞪口呆,他雖知季妮入了丐幫,但實際對丐幫卻并無好感,便與季妮道:“師傅,咱們何不尋個活計,做一兩個月,興許就足夠盤纏了?!?p> 季妮卻道:“我答應(yīng)過一位長老,一日是丐幫人,便一日只靠乞討為生?!?p> 季冰氣道:“這不是坑害你嗎?快起來!回頭我定要找那人理論去!”說罷拉著季妮起來,一路往人少的小巷子里躲去了。季妮不肯,心道他肯定是嫌自己丟人了,便甩了手反罵他道:“我要做什么事,那都是我的事,干你何事?!”
季冰聽了這話一時心如刀絞,他只道是我與師傅不比常人,怎么就不干我的事了?便道:“這事我是一定要管的!我拜你為師,從你處學(xué)本事來,難道,你就叫我學(xué)你這個嗎?!這怎么就不干我的事了?!”
季妮聽了這話,說道:“好哇,你現(xiàn)在原也長大了,本事了,既嫌我了,怎么不遠(yuǎn)走高飛去?巴巴的還要湊在跟前,真是何苦來!”說著從眼里滾下淚來。她心道按那算命的書里說的,季冰是個有慧根,有造化的人,自己原沒本事教他。況且又看他將《陰風(fēng)鬼域》倒行逆施,化陰改陽。可見果然是個有氣魄,有智慧的。自己白白的收了他為徒,占了個“師傅”的名號,如今他內(nèi)功修了《陰風(fēng)鬼域》,自己再想教他已是難了,難怪人不嫌她呢!
原來季妮的內(nèi)功《玄蘊訣》已修至第九層,不像季冰才堪堪入門第三層,而內(nèi)功心法一旦修到高階便輕易不可放棄了,否則一身內(nèi)力潰散,傷筋動骨。再要來修習(xí)別的內(nèi)功心法,更是難上加難。
卻說季冰聽了她這話,心里又急又氣,道:“我不走!憑什么我走!拜你為師,現(xiàn)在還不曾出師咧!憑什么你就要打發(fā)了我走???!”
兩人一時吵鬧起來,雖吵,但季冰見她眼里淚光光的,沒防住伸了手去擦。季妮使勁兒照他手打了一下,登時把個手背打得通紅,季妮怒道:“晴天白日的,你做甚么?”
季冰也臊了,垂著頭道:“好好的,你又哭什么……”
季妮便道:“我何曾哭了?”
季冰便指著道:“你眼睛都沒干呢?!?p> 季妮道:“那是風(fēng)吹的……”
二人都低著頭,沉默半晌,終是季冰先說:“我錯了,你別生氣了?!?p> 季妮冷哼一聲,道:“我哪敢生氣呢?!?p> 兩人于是尋了個土地廟落腳,季妮也不提去討飯的事情了,但也不做別的營生,只成日里在廟外的一個樹林子里練劍,賺錢吃飯的事全落到了季冰的身上。然季冰也不埋怨,心里還十分高興,在城里尋了個扛沙袋的活計,每日里樂得靠賣點苦力賺錢吃飯養(yǎng)活季妮。
這日天清氣朗,惠風(fēng)和暢,季妮在那林子里修習(xí)內(nèi)功,苦練劍法,忽然耳邊聽得“撲通”一聲響,季妮便跳到樹杈上去觀望尋找,果見一樹后倒著一個穿粉衣的人。
季妮上前一看,但見是一名女子,扶起她再一看,長得面如傅粉,眼似桃花。季妮搖了搖她,又見她左腿上破了個口子,鮮血泊泊,季妮剛要詢問,見那女子虛睜著雙眼,道:“救……救命。”
季妮道:“姑娘,可是遇著什么難了?”那女子不及說話,便昏迷過去。
如此季妮將她救回廟里,包扎好腿上的傷口,待女子醒后季妮問及詳情,只聽那女子道:“我原是梅心山莊的人,叫梅冰林。一月以前我們山莊內(nèi)的一樣寶物被偷,我為追拿小偷一路跟蹤到這里,豈料被人暗算,不僅打傷了我,還搶走了我身上所有的財物。若不是得姑娘相救,恐怕我……”梅冰林說到這兒淚如雨下。
季妮卻道梅冰林這名字好生耳熟啊,想了半天終于想起,這不正是那本奇書里提過的人嗎?書里稱她與季冰是有過一段露水情緣的,其人之癡情忠貞,尤勝過白蛇素貞。對季冰是一見鐘情,死心塌地的。
恰巧這時季冰回來了,見一陌生女人躺在廟里,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便問:“哪是誰?”
季妮回過頭來,與季冰道:“是梅姑娘?!?p> 季冰便走過來將新掙到的二十幾文錢交到季妮手上,上前一看,見是一相貌出眾的女子;又一看,這女子的腿上包著白布,像是傷了;再一看,那女子許是羞澀,別過了臉去。
季冰心內(nèi)忖度道,這位姑娘好生眼熟啊,倒似在哪里見過……
便與季妮道:“這是什么梅姑娘?從哪兒撿來的?”
季妮道:“我在外面林子里練劍,見她負(fù)傷在地,便救治回來的?!?p> 季冰于是又細(xì)細(xì)地把梅冰林看了一遍,對季妮道:“這個姑娘,我曾見過的?!?p> 梅冰林聽了,便道:“公子想是認(rèn)錯了吧,我不曾見過公子?!?p> 季冰撓了撓頭,道:“那或許是夢里見過吧……”又問“不知梅姑娘姓名?哪里人士?”
梅冰林道:“我叫梅冰林……是取自‘冰雪林中著此身’中的那個冰林……我是渝州人?!?p> 季妮聽了夸道:“你這個名兒倒是有些意趣。”
至晚,用過晚飯后,季冰走到一旁去抱了一堆干草來,扎成一個坐墊,又對季妮道:“師傅,你看她腿傷這么嚴(yán)重,咱現(xiàn)在哪兒有錢給她治病啊?”
季妮卻道:“你每日賺回來的錢,除開吃喝,不是還剩十多文嗎?”
季冰道:“那不是……哎!那不是要當(dāng)盤纏使的嗎……”
季妮卻想,雖我不是必得救她不可,不過那算命書里提到這女子對季冰是癡情忠貞,季妮又看女子長的貌美,便尋思若是能成就了這一段姻緣倒是樁美事。便道:“當(dāng)盤纏使得,救人命,自然也使得了?!?p> 季冰道:“養(yǎng)著這么一個病秧子,不知何時我們才能攢到去冀州的錢了?!?p> 兩人正說著,那梅冰林拄著根拐過來了,道:“二位,既然如此的話,那冰林也只好……”說著便作勢要轉(zhuǎn)身離開。季妮忙攔住她,道:“你腿傷著,你能去哪兒呢?”
梅冰林滿臉猶豫,道:“可是……”話不說完,只一副我見猶憐的表情看著在一旁冷著臉的季冰。
季妮見她看著季冰,心知她顧慮什么,便道:“我是他師傅,你是我救的人……他若要趕你走,那便連我也一起趕走好了!”
季冰心道,何苦來???便道:“師傅,我就是說說而已,絕沒有要趕她走的意思?!?p> 季妮道:“你如今好臉色,動不動就這樣不對,那樣不行的,我可不敢跟你生氣了,免得啊,又吃你臉子。”
季冰只好道:“留她,留她就是了!”
那梅冰林聽了大喜,非要下地來拜,由季妮攙住她,瘸著一個腿,便朝季冰鞠躬行禮道:“冰林,多謝恩公了?!?p> 季冰心里只是嘆氣,從前在涼州時吃喝全由長輩照管,如今自己當(dāng)家了才知世道艱難,下午他剛在一個小攤上看見了一支銀簪子,本打算攢攢錢買來給季妮戴著的,可如今有梅冰林這么一個傷患在,吃藥看病哪樣不要花錢?真真是可嘆可氣!
然不論季冰心里有多么斤斤計較,那梅冰林還是住了下來。
這日季妮與梅冰林閑聊著,談及人生志向,季妮道:“我一生別無所求,但求親人雙全,身體安康而已?!?p> 梅冰林聞言嘆道:“恩公,你狹隘了。”
季妮道:“古來能成大事者,千百萬人當(dāng)中能有幾人?”
梅冰林道:“憑恩公之能,就算不能撼天動地,亦可行俠仗義,作福天下。只單說我,那日如果不是恩公相救,此時只怕早就被野物給吃進(jìn)肚里去了。”
季妮心道,我對別人行俠仗義,作福天下;那么誰又來對我行俠仗義,作福于我呢?這世間非得要人人都來行俠仗義,作福天下,那么天下才會真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只憑我一人……若憑我一人能成的話,當(dāng)初師傅與師妹也就不會死了。又道,我惟愿大仇得報以后,自由自在,不被世情所累而已,何談什么行俠仗義,作福天下呢?
想到這里便沉默不語,又觀梅冰林此人也為人正直,做事光明磊落,其實十分心愛,原來季妮她生來嫉惡如仇,心底亦是認(rèn)同梅冰林所說之話的,又不表露出來。于是樹林子里練劍的事情也不勤了,平時很愛和梅冰林閑談講話,越是相處便越覺出此人的性情十分的好,因而互相引為知己。
然季冰對梅冰林反不以為然,滿心抱怨,且不說他一個人負(fù)擔(dān)著三個人的飲食開銷不說,單說自那梅冰林來了以后,季妮時常與他夸贊梅冰林之品行樣貌,季冰便對此十分不滿。
然季妮幾天下來又認(rèn)清了一點,那就是奇書雖奇,但也不盡寫實,又或許是功力有限,不能一一算準(zhǔn)吧。
且看那季冰每每待在梅姑娘面前就是個鋸了嘴的葫蘆,呆頭木鵝一般,放不出屁來;又看梅冰林,不管季妮如何旁敲側(cè)擊,她對季冰都是面不改色,穩(wěn)如泰山,任憑季妮替季冰說上一車子的好話也是無用。
季妮心道,果然姻緣天注定,不是什么怪力亂神的書都能算得出來的。又道季冰年尚十六,小時雖還招人喜歡,如今因著鈞陽體質(zhì)一事上,頗為傲視自大,與梅冰林在一塊倒不是十分的合適,兩相沖突,日后恐生事端。然季妮又不舍與季冰說鈞陽一事是假,只怕他忽從山頂落進(jìn)谷底,又和當(dāng)年一樣,飲食不思,懷疑自我,是以閉口不言。
卻說這日里季妮將梅冰林扶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曬,自個兒獨去林里拾些蘑菇,等挽了一小籃子蘑菇回來時,卻看見一男子正將梅冰林按在地上欲行刺殺。
梅冰林觀季妮回來忙喊救命,季妮飛身而起,運氣前行,須臾便至兩人身前了,正是提腳一踹,將那男子踹倒,起來又把住那男子的衣襟,照臉一下,打得他人仰馬翻。
待季妮回身又去廟內(nèi)把青霜寶劍拿出,那男子甚至都來不及走出三步,便又被季妮從身后拿住,冰涼的劍鋒抵著脖子,傳來一陣透骨的寒意。
季妮提劍欲殺時,那梅冰林卻忙將她攔住了,道:“恩公且慢,待我問他幾句話,再殺不遲!”
季妮便一手拿住那男子,一手提劍,叫:“有什么要問的,便趕緊問吧!”
梅冰林勉強(qiáng)站起來,道:“你為何殺我?”
那男子目光左右忽閃,道:“我……我見你一個在這廟里,便想尋些銀錢來花……我錯了,大俠,我再也不敢了!”
梅冰林推開季妮,上前照臉又是一下,長長的指甲將那男子的臉上都劃出血來,她道:“我一人在廟,這廟破敗不堪,你想尋銀錢,怎么就偏尋到這兒來了?你到底說是不說?!究竟……是誰派你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