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貴人最終還是沒能熬過去,在一個夜里薨逝了,翌日梁九功來傳玄燁的口諭,我讓秋語去阿哥所領(lǐng)來端寧公主,她靜靜地望著我,墨玉般的眸子在暗夜里有異樣的光彩。
“婉言,從今日起,我便是你的額娘。”
于是在二月里,我收養(yǎng)了端寧公主,同月德嬪早產(chǎn)生下了六阿哥。
彼日我看著眼前垂下百福合浦珍珠簾,風(fēng)吹得輕紗環(huán)繞,鮫綃寶羅帳白茫茫一片熠熠生輝,散發(fā)著柔和的光,如煙如霧,如夢似幻。
涂金鏤花銀薰球中的安息香悄悄飄散,不知不覺中生出幾分倦意,閉目養(yǎng)神一會兒,還是起來更衣梳妝。
仔細(xì)挑選新摘的茉莉,因是花骨朵兒,還帶著淡淡的青色,仿若凝玉,我閑閑地一朵一朵地挑選著,任由清幽香氣在指間彌漫。
有細(xì)長的身影走來,原來是千嬅,她笑道:“娘娘在忙什么?”
“挑點茉莉花苞做個枕頭,到時候再配上杭白菊與金銀花,給婉言用著,可以清心寧神?!蔽覝厝灰恍Γ曇糨p柔得仿佛新綻的白棉。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端寧早已適應(yīng)與我相處,也是很懂事,從來不哭鬧任性,光景甚是融洽。
到達(dá)乾清宮時玄燁正在鑒賞瓷器,明媚的陽光從窗外灑落進來,他便那樣安安靜靜地站著,任由光暈渡出即溫暖又清絕的輪廓。
我取過一把銀勺,打開鹿銜靈芝鎏金小瓷罐,舀出些許龍涎香撒入紫銅八足蟠龍大香爐內(nèi),整個屋子彌漫著幽寧沉郁的氣息,變得幽幽裊裊。
我取出兩塊金黃的圓餅,放在新鮮的藤蘿花瓣上,推到玄燁面前。
玄燁挑眉道:“松黃餅?似乎不錯!聽聞得用三月的松花調(diào)了新蜜做成。”
我嫣然一笑,道:“宋代林洪《山家清供》所著一一春來松花黃,和蜜作餅狀,不惟香味清,亦有所益也。”
他補充道:“另明代高濂《遵生八箋·飲饌服食箋》所著一一松花蕊采去赤皮,取嫩白者蜜漬之,略燒令蜜熟,松香脆美?!?p> 我端起里外黃釉雙龍戲珠茶盞,抿一口凍頂烏龍,調(diào)侃道:“原以為你飽覽群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竟不曉得還懂這些?!?p> “我的焓兒如此愛美食,我當(dāng)然要多了解,才能與你好好說說。”玄燁俯身捏一捏我的臉頰,眼底有清潤的顏色,那樣溫然而柔和。
我頓覺雙頰滾燙,似乎浮現(xiàn)了兩朵紅云,于是連忙微微低下頭,然而他輕輕捧起我的臉,俊顏一點一點迫近。
我羞極了,心中仿佛有小鹿慌亂地蹦達(dá),不知所措,只好用雙手拽住他的腰間衣袍,很快唇上有溫軟的觸感,呼吸間皆是淡淡的薄荷清香。
……
康熙十九年三月二十三。
晨起推開步步織錦摘窗,幽幽的泥土氣息迎面而來,風(fēng)里有桃花明媚的香氣,我用力一吸,仿佛連肺腑里也能浸潤了。
去慈寧宮陪伴太皇太后上香祈福與打坐半日,得到了賞賜,是印度國進貢的丁香油,此物從前給帝后治療牙疾,哪怕是有多出的一瓶兩瓶,也只給太皇太后調(diào)配香膏,只需要一滴,便可以持久幽香。
雨從午時便一直下著,暴烈肆虐,沿著屋檐激流而下,將重重朱紅宮墻染成血色,整個皇宮被籠罩在一團巨大的水霧之中,朦朧不見去路。
回到落櫻殿時,千嬅正侍立在暖閣下,喂著端寧吃冰碗。
所謂“冰碗”,便是將白花藕切片去芯,與鮮蓮子、鮮菱角、鮮芡實摻在一起,謂之“河鮮兒”。
在小碗底部墊上些許碎冰,上邊放“河鮮兒”,撒上砂糖,還得加上細(xì)碎的松仁、核桃仁、銀杏果仁,又有切成顆粒狀的哈密瓜、水蜜桃,香白梨,最后澆上蜂蜜才算完成。
“額娘!”
端寧瞧見了我,便小跑著撲進我的懷中,我取來七巧板給她玩耍。
看著前幾日尚花房送來的十余株牡丹,多為趙粉、魏紫、豆綠、鶴白、醉玉,其中我最喜愛的是姚黃。
碩大的花盤慵慵如春睡的美人,重重疊疊的花瓣薄如輕盈絹綃,一瓣一瓣簇?fù)碇?,極盡瑰麗怒放之姿,花香浮漾,無聲無息便濡染了裙裾搖曳。
“娘娘,今早尚衣庫送來了新制的絲綢旗裝,奴婢挑了一些,都是您喜歡的顏色樣式?!鼻妙I(lǐng)了幾個小宮女進來,她們手中各捧著一疊精致的布料。
我一一過目后留下七八件,淡淡道:“等雨停了,把這件雙窠云雁給姚常在送去,還有,雨天路滑,告訴她不必來謝恩了。”
這個三月侍寢次數(shù)最多的便是姚常在姚麗卿,也是三年前進宮的答應(yīng)姚氏。
靈雲(yún)悶悶不樂,道:“娘娘,奴婢聽聞她自打得寵,便一直心高氣傲的?!?p> 我語重心長道:“到底是皇上喜歡的人,有些場面不得不過?!?p> ……
康熙十九年三月二十五。
晚春的天氣,已有隱約的暑意,午后的庭院中有安靜遐適的氛圍,雪白的荼蘼花開了一叢又一叢,靜吐芬芳。
我斜倚在廊下的涼榻上,一邊吃著糖霜柿餅一邊欣賞花花草草,過沒一會兒頓覺無趣,心中掛念上林苑的秋千,便起身去找秋千。
上林苑春色盛綻,到處花團錦簇,又被數(shù)日前的春雨濕潤一染,帶了水色氤氳,愈發(fā)柔美鮮艷。
我遣開宮女太監(jiān),獨自坐在上秋千之上,天空明凈,日光晃晃悠悠,仿佛金色的漣漪,徐徐蕩了一會兒,正愜意閉目,卻聽得有女子嬌滴滴的聲音傳來。
“我要蕩秋千,姐姐可否讓一讓?”
我側(cè)首,一面生的女子盈盈立于花樹下,鵝蛋粉臉,五官雖不出色卻甚是深邃,身著淺粉色繡鳳仙花絲綢旗裝,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佛是櫻花翩翩飄落時,那一抹最難挽留的柔麗。
我低眉瞧著自己身上的緋紅色繡并蒂紅梅絲綢旗裝,心下疑惑,只有得寵之人才敢冒犯,若說最近最得寵的嬪妃,無非是新晉的姚常在,那人莫非便是她了?
只是她與我是同一年入宮,該知道牡丹、梅花、菊花這三樣紋案是嬪及嬪位以上才能用,如此,這姚常在真真是目中無人。
她見我無動于衷,便上前高傲道:“我是翊坤宮綠霓殿的姚常在,家父是欽天監(jiān)監(jiān)副姚添德?!?p> 心下鄙夷更甚,欽天監(jiān)監(jiān)副不過是正六品的官位,怎的其女這般趾高氣昂?而且只是居住西配殿。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欽天監(jiān)向來受重視,其子女如此得意倒也情有可原。
“我若是不讓呢?“
她正搖著手中一把粉紅絲綢繡玫瑰紫漆描金象牙柄團扇,聽得此言,手勢緩了下來,微微頷首道:“端嬪姐姐,你雖位份于我之上,但你向來不得寵,不該與我爭什么的?!?p> 靈雲(yún)夠機靈,聞聲走來,嘲諷道:“還好常在今日遇到的是凝貴妃娘娘,若是換作旁人,指不定要讓您在這兒跪著呢,跪上幾個時辰,這腦子興許就清醒了。”
姚常在一愣過后,口中趕緊賠罪,我卻并不理會,冷聲道:“姚常在以下犯上,不知禮數(shù),回去面壁思過,把〈女訓(xùn)〉與〈女則〉各抄錄十遍,明日拿到延禧宮給本宮過目?!蔽乙娨ΤT谝荒樀牟环?,繼續(xù)道,“為著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誕,嬪妃們都抄錄佛經(jīng)獻(xiàn)給太皇太后,想討得她老人家歡心,聽聞姚常在對此事十分殷勤,今年又是獻(xiàn)上最多的那一個,本宮常去慈寧宮,若是想看姚常在的那份并不難,到時候字跡一對比……”
我言下之意是叫姚常在務(wù)必自己做,不可假手他人,否則到時候字跡對不上,此事還要繼續(xù)追究。
雖然是女子之間雞毛蒜皮的事,沒必要告知玄燁,但太皇太后最厭惡這種人這種事,再說她老人家對我的態(tài)度,整個皇宮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若是驚動了她老人家,對姚常在來說便是大大的不妙。
果然姚常在面色一凜,想必是知道期中利害,道:“嬪妾今夜定將〈女訓(xùn)〉與〈女則〉抄錄好,明日一早便親自送去延禧宮?!?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