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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向北歸

8、傷員

南向北歸 爾瑪天空 7045 2021-07-17 10:58:40

    真如管事所料,隊(duì)伍到了張家場,就不再向前,無論如何鬧騰,也只停留在山外的街道村莊,卻始終沒再深入大山。溝內(nèi)只是整日流傳著關(guān)于隊(duì)伍的種種傳言。紅軍在白什衙門鬧得天翻地覆,據(jù)說松州的一位安姓土司老爺也加入了紅軍。溝里也有三家人的年青后生,積極踴躍地跑去白什衙門報(bào)名參軍。最讓管事不安的是,二十多歲的兒子梁崇富,趁著逢場天去了張家場,居然丟下了年青兒媳婦兒和一對兒女,一去就再也沒了消息。管事猜想兒子一定參了軍,只得悶在心里不開口,對外只說派兒子去辦事,不知出了啥意外,久不歸家。家里的女人們不知深淺,整天流眼抹淚,管事也不好深說,只能把一切裝在心里。爺爺表面若無其事,盡心盡力忙著管事分派的各種活計(jì),卻利用各種機(jī)會打探消息。

  管事名叫梁敦祥,四十多歲,念過幾個月私塾,粗通文墨,能寫會算。敦祥沒見過紅軍,想不出兒子參軍的理由,問爺爺:“紅軍是干啥的,到底咋樣?這娃照面都沒打過,就敢跑去當(dāng)了兵。”

  “我也沒見過,不曉得,只是遇見過幫著紅軍推車運(yùn)東西的民夫?!睜敔敾卮?,停一停又說:“說是比劉司令的軍隊(duì)仁義,當(dāng)兵的都是窮人,當(dāng)官的和當(dāng)兵的一個樣。打土豪地主,開倉放糧,每個人都有份,大家都喜歡!”

  “是不是哦,不是說霉老二兇得很,殺人放火的,還要吃人心肝,共產(chǎn)共妻嗎?咋會這樣好,你為啥不參加?”

  “我?我怕死!走到哪打到哪,到處打仗。子彈亂飛,剛剛活蹦亂跳的,轉(zhuǎn)眼就死了,缺胳膊少腿,半邊臉都沒得了,嚇?biāo)廊?!”爺爺紅了臉,停了停又說:“殺人放火共產(chǎn)共妻,都是亂說,害怕人都跟著紅軍跑,說出來嚇人的?!?p>  “都說別人壞自己好,得了人心才坐得穩(wěn)江山。那是帝王霸業(yè),再熱鬧同我們升斗小民也沒關(guān)系!”敦祥停了停,嘆口氣,罵道:“他狗日的想得多膽子大,還敢去湊熱鬧!老祖宗選了好地方,外面搞得天翻地覆,溝里終究還算太平。雖說是貧寒之家,無地?zé)o林,可這日子還是有法過。老子好不容易把他養(yǎng)大,給他娶媳婦!氣死老子了!自己生的娃娃也不管!由他狗日的去,打不死他嫌他命大!”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莫急莫急,祖宗保祐,莫得事!”爺爺嘟囔著:“崇富哥年輕力壯,又能干機(jī)靈,哪里就那樣倒霉。莫得事,莫得事?!?p>  “只有燒高香求祖宗保祐!”敦祥無可奈何:“槍子兒不長眼,戰(zhàn)場上的事,哪個說得清,只得看他的造化。唉!長大了翅膀硬了,招呼都不打,就這樣跑了,兒大不由娘,管不了啦!”

  “莫去想那些,反正走就走了?!?p>  “也是哦。想也沒得用,嘴可要緊些,莫要外面的人曉得了。要是曉得了,不曉得還會鬧出啥亂子。我現(xiàn)在想方設(shè)法保家庭,莫要因?yàn)檫@個事,弄得一輩子不安生?!?p>  “是是是,我曉得?!?p>  六月初,戰(zhàn)火紛飛的千佛山終于安靜下來。十多萬紅四方面軍,成功越過大峽谷,北上茫茫無垠大草原,與中央紅軍勝利會師去了。隊(duì)伍到來時,成立的蘇維埃政府和各種隊(duì)伍,隨著部隊(duì)的撤離,也相繼消失滅亡。擔(dān)架隊(duì)、婦女隊(duì)、兒童團(tuán)也都解散了,好多人都跟著隊(duì)伍向北去。隨后跟來的川軍,神氣活現(xiàn)。逐村逐戶搜查受傷遺留的紅軍,白什衙門外的河壩里,時常傳來呯呯嘣嘣的槍炮聲,紅軍士兵傷員的尸體順著河水漂浮著沖向下游。風(fēng)聲越來越緊,有人參軍的家庭擔(dān)驚受怕,全家人都躲進(jìn)老林,不敢歸家。

  太太告訴敦祥:“參軍的家庭政府要理抹,沒有人敢出頭。讓他們放機(jī)靈些,聽天由命吧。兵荒馬亂的,保命最要緊。只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其他以后再說。”

  敦祥嘴里答應(yīng)著,心里卻不在乎,他相信關(guān)門子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外面人是不敢輕易進(jìn)溝的。況且自己這幾十年都在老爺家做事,民團(tuán)的人會聽太太的,不會找麻煩。石家溝都是梁氏族人,彼此相互照應(yīng),沒有人會去告密。每天帶著長工短工,分工派活,忙得不亦樂乎。聽到民團(tuán)進(jìn)溝的消息,才通知那三家上山去躲藏,等到離開關(guān)門子,再招呼人下山。這樣你來我往好幾回,什么破綻都沒有,一切都很順利。敦祥告訴爺爺:“溝頭溝尾八里路,進(jìn)出只有一條道。我們在溝尾,有人進(jìn)關(guān)門子,老遠(yuǎn)就看得見跑得贏。只要鉆進(jìn)了老林,神仙也找不到。”

  爺爺覺得石家溝真是好地方,進(jìn)可攻退可守,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在石家溝生活才叫過日子。沒有槍殺,沒有戰(zhàn)爭,只要肯出力氣,就能掙一份吃食,都是一家人,相互清楚底細(xì),沒有陰謀沒有告密,全溝人延續(xù)著幾千年的生存方式,一切都在陽光下前行。爺爺害怕出溝,想想外面的情景都覺得害怕?;乩霞胰?,路途遙遠(yuǎn),說不準(zhǔn)半路還會出了意外。況且,川軍民團(tuán)都不是好東西,殺人不眨眼,隊(duì)伍一撤離根據(jù)地,說不定老家已經(jīng)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回去無疑是自投羅網(wǎng)。爺爺整日在心里盤算,很想找個人商量,但又不敢。一同逃跑的兩個同伴,不知是跑了還是死了,幾個月都沒消息。只好憋在心里,全身不得勁,渾身不自在。

  “你也不要老想著回家,走了大半年,變成了啥樣子也不曉得。你回去又莫地方又莫房子,盡是麻煩。當(dāng)然如果媽老漢兒在又當(dāng)別論,你孤身一人,哪兒都是過日子。就在這兒當(dāng)長年,不愁吃不愁穿,老爺太太心疼人。到哪里去找這樣的好主家!”敦祥勸爺爺:“人生在世,就圖個吃穿住用生兒育女。哪里都能吃口飯,就在這兒做下去。等到天下太平了,存下一筆錢,再回去也不遲……”

  爺爺不開口。長工短工,都是幫工,哪里能干一輩子!石家溝雖好,總是別人的地方。只有故鄉(xiāng)埋著祖祖輩輩的魂骨,流淌著世世代代的血脈,家族的過去與未來,飄蕩在天地,給子子孫孫以啟示。就算走遍天涯海角,閱盡人間美色,總得落葉歸根,故鄉(xiāng)才是人生最終的歸宿。如果就這樣拋棄過去的歷史,爺爺還真下不了決心,日子就這樣將就過。

  這個夏天格外炎熱,過了小暑進(jìn)入中伏,氣溫一日盛過一日。傍晚過后,太陽遲遲不肯落山,金黃色的霞光,照亮著半條溝,幻化成一片炫麗多彩的世界。敦祥晚飯后坐在院子納一陣涼,看暮色四合,天地山巒融成一塊,便獨(dú)自一人返回自己的家。爺爺躺在鋪上,老想著何去何從,左右睡不著。這是每天躺在鋪上的功課,輕閑時想得遠(yuǎn)想得多總是睡不著,勞累時想活計(jì)想得少很快就入睡。迷迷糊糊中,仿佛有啪啪的拍門聲,靜心一聽,啪啪啪啪,真有人拍門,只是很輕,有氣無力時斷時續(xù)。爺爺一驚,翻身坐起,順著門縫向外看,兩個黑影,歪歪斜斜地立在門前。

  “哪個?”爺爺?shù)吐暫葐枴?p>  “我,老漢兒,是我!”聲音低沉嘶啞。爺爺把門裂開一條縫,兩個小伙子站在門口,各拄著根木棍。

  “啊!你是……”年青人一看是爺爺,禁不住大驚失色。

  “莫開腔!”爺爺沖兩個人擺擺手,輕輕地拉上門。

  “我是梁崇富,管事的兒子,快快快,叫我老漢兒!”

  “你老漢兒回家了,我在看門,走,我送你回家!”這就是自己的戰(zhàn)友,爺爺看著兩個人,爆發(fā)出豪邁的戰(zhàn)斗友情。

  “不,不不不!告訴我爸,我們在涼水洞,五個人,給我們弄些吃的。都有傷,鹽,要些鹽。藥,有藥最好。”

  “好!涼水洞,記到了?!?p>  “拜托了!小心小心,千萬不能暴露,到處都在查?!眱蓚€年青人轉(zhuǎn)過身,一彎一拐的走了。從背影可以清楚的看到,兩個人都傷得不輕,梁崇富可能更嚴(yán)重,另一個一路上都扶著他。好漢,真是好漢!爺爺想想自己,覺得兩頰火燒火辣的痛?;氐酱采希扒昂蠛蟮乃紤],不停的折騰。

  嘰嘰喳喳的鳥鳴在耳邊響起,天慢慢的放亮。爺爺怔怔的不想起床,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夢。敦祥一大早就來到院子里,清掃著院壩,心里盤算著苞谷正在揚(yáng)花,洋芋已經(jīng)挖完,天氣酷熱,正好去砍黃柏杜仲林子里的草,把幾塊荒地雜草除掉備好,再過十多天立秋,好種豆子。瞅見敦祥,爺爺就忙忙的跑去,拉住管事,把昨晚的情景細(xì)說出來。

  “回來了?回來了!”敦祥驚得說不出話,呆呆的盯著爺爺,半響才說:“害人啊,這是禍害人??!上輩子欠下的,唉!那樣子還走這樣遠(yuǎn)的路,咋走去的哦?!钡珷敔斆黠@的看到,敦祥精神一振,眼睛里什么東西亮了一下。

  爺爺看著敦祥,心里有點(diǎn)可憐他,有些害怕:“走投無路是該回家。你的親骨肉,要命的事,不敢讓人曉得!”

  涼水洞在溝尾的半山上,平常人跡罕至。一個倘大的溶洞,洞內(nèi)大洞套小洞,綿延不絕,走三五個時辰還不見底。沿著洞,有一條小河,長年累月地向外冒著泉水。冬天四周白雪壓滿河岸枝頭,冰棱在洞口陡壁上倒掛懸立,泉水繞著石頭,冒著熱氣,蜿蜒曲折,煙蒸霧繞,自有一番景致。夏日里,烈日當(dāng)空,酷熱難耐,洞里冷氣森森,河水冰冷刺骨,無人敢在水中立上片刻。躲在洞里,自然安全穩(wěn)妥,只是四處了無人煙,根本沒有現(xiàn)成的路,只得趟著野草抓住荊棘上下,就是山中的藥客獵人爬上爬下,也要一個多時辰。

  敦祥不敢一個人上山,便讓爺爺陪著?;丶沂帐靶﹦偼诘难笥?,裝了兩碗小麥,摘了半背豆豆黃瓜,包了一小包鹽,用背子背上。兩個人擦黑時出發(fā),到得洞口已是夜半時分。五個傷員躺在離洞口兩三百米的叉洞,五個人傷勢不一,有的傷在腹部胸口,有的傷在頭部胳膊。傷勢都太重,無法跟著隊(duì)伍輾轉(zhuǎn)前進(jìn)。幸虧崇富是本地人,部隊(duì)離開峽谷時,五個人從白什衙門的紅軍醫(yī)院,偷偷潛回石家溝,鉆進(jìn)涼水洞。這兒安全穩(wěn)妥,氣溫適宜,真是養(yǎng)傷的好地方,只是吃用不好解決,特別是無藥可用,傷口反復(fù)發(fā)炎潰爛,漸漸危及到生命。眼看著三個重傷員氣息奄奄,才冒險(xiǎn)出洞,從傍晚出發(fā),到地主院子已經(jīng)是月過中天。現(xiàn)在最需要是用鹽水澆洗傷口,爭取盡快消炎好轉(zhuǎn)。崇富傷在腹部,一顆子彈穿進(jìn)去,腸胃都受了損傷,平常用皮帶緊緊的扎住,腸子才不至于外露。咋晚一夜奔波,一身的元?dú)庀拇M,已經(jīng)沒了絲毫生氣,躺在一堆干草上,身上散發(fā)出陣陣惡臭,呆呆地望著父親,已經(jīng)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敦祥望著橫七豎八躺著的人,知道都不中用了,心中發(fā)悶,蹲下去,捧起溝里的水,使勁往臉上澆。爺爺呆呆的看著,啥也說不出來,心中陣陣難受。

  從此,爺爺每隔三五天,就半夜出發(fā)前往涼水洞,送吃送鹽,還送些米殼草(罌粟)熬的水,多少能減輕點(diǎn)痛苦。三伏天還沒過完,幾個人就東一個西一個,逐漸死去,最后只剩下陪著崇富一起的李姓小伙子。他胳膊上的槍傷漸漸好了,雖然周邊的肌肉壞死,一條手臂變得干癟瘦小,但命算保住了。在部隊(duì)醫(yī)生搶救中,雖然也有把胳膊斷腿鋸掉不死的,但那是有醫(yī)有藥有人照看??磥磉@個李紅軍命真大,全憑自己硬撐著,居然也沒死。

  敦祥卻有不同看法:“雖說命大,主要還是靠草藥,米殼效果好,可惜晚了,要是早點(diǎn)來,也不至于全部都沒了。哪怕早兩天,可能都不同。山上有的是草藥,實(shí)在不行還可想其他法。唉!”爺爺知道,他在難過自己沒有救了兒子。

  每死一個人,敦祥和爺爺總是等到半夜,爬上涼水洞,在附近老林里尋好的那塊地里,挖一個坑,將人體體面面的埋下去,在墳前埋一塊白石,定好方位,記住人的姓名籍貫。敦祥不愿意寫下只言片語,并不是嫌麻煩,而是害怕一旦泄露出去,連個全尸也保不住??衫罴t軍卻堅(jiān)持:“必須要記住,將來革命勝利了,我一定會回來看他們!他們是英雄,將來要樹碑立傳,永遠(yuǎn)記住?!?p>  敦祥嘆中氣,不再堅(jiān)持。埋第一個人時,就偷偷告訴爺爺,只怕一個也活不了。爺爺不知怎樣回答,悶悶地不開口。崇富死后,停了一天才下葬。敦祥很平靜,回家拿了兒子的舊衣物,在軍裝外面穿了一層又一層,蓋住了已經(jīng)腐爛的腹部,用溝里的水,仔仔細(xì)細(xì)為兒子擦了臉,陪著兒子坐了一袋煙的功夫,才同爺爺一起,抬起僵硬輕薄的尸體,將他埋在地塊的正中央。那個位置太陽能照到,視線開闊,向溝里看,正好望見梁家的祠堂。

  敦祥從此變得沉默寡言,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爺爺知道,他是憋出病來了,兒子死了,誰也不敢告訴,不敢說不敢哭,硬生生裝在心里,憋壞了。沒人的時候,爺爺也勸一勸,但起不了作用。

  敦祥總說:“如今成了孤老頭兒!兒也沒了,往后日子咋過啊!”

  “你有女兒女婿,兒媳婦,孫兒孫女!”爺爺勸到:“日子還長哦,娃娃拉扯大,全指望著你?!?p>  “你還小,好多事不曉得。一家一戶沒了兒就沒了根,累死累活為了啥,還不是圖個香煙后代。我是造了啥子孽哦!”敦祥悶悶的不大開口,勸得急了就嘆氣:“是有孫兒孫女,可我這年紀(jì),如何把他們拉扯大。兒媳婦兒還年輕,守不守得住不知道?,F(xiàn)在不說,她終歸會曉得。這家哪里還像家,再往后還不知道會出啥子事?!睜敔敭吘惯€年輕,也就想不出其他的話來安慰,只得呆呆的陪著。

  立秋之后,還在三伏,持續(xù)了半月高溫。七月半前的兩天,更是熱得邪乎,院子里撒了兩遍水,還是退不了熱。水一撒出去,地面上涌起一股熱氣,嗞嗞地冒著氣泡,瞬間被吸得干干凈凈,泥腥氣撲面而來。院子里的幾棵樹,早已曬得焉不啦唧。大門的石敢當(dāng)上,清晨落在上面的幾片葉子,沒有丁點(diǎn)兒水份,眼看著馬上就要燃起來。敦祥和爺爺坐在倒座房里,愁悶地望著院子,五六月間栽的黃連、樹苗算是白栽了,再不下雨,就要干枯死掉。

  敦祥家七月十一已經(jīng)焚香擺了禮桌,接了祖宗的魂魄回家,七月十五就該燒福紙送鬼。兒子才去世,又沒法說,全埋在心底,敦祥覺得堵得心慌,老想做點(diǎn)兒啥。最終決定還是去燒些紙,要不然弄得人坐立不安。敦祥望著火熱的天,在心里盤算,如果白天去,被人知道了,不僅會惹來殺身之禍,還會牽連入土為安埋入地下的人。晚上吧,給四座墳都燒些紙,畢竟是兒子的戰(zhàn)友,也是自己親手下葬的,四個人埋在一處兒子就有了伴兒,他們會永遠(yuǎn)相伴相守。來回也就兩個多時辰,權(quán)當(dāng)納涼。

  七月十四的下午,早早的歇了工,敦祥叫上爺爺,兩個人朝涼水洞出發(fā)。下午的氣溫下降了不少,一片黑云遮蓋了溝尾,隱隱的涼風(fēng)竄了出來。只是道上的土灰太厚,一腳下去,塵土四處飛揚(yáng),嗆得人難受。敦祥在前面,一聲不吭,走得飛快。爺爺在后面,總是跟不上趟,踩不住步子,灰塵把自己撲得灰頭土臉。燒完了香蠟錢紙,又把四座墳都清理了一遍,全部壘上了一層新土,看上去雄偉壯觀了不少。兩個人汗流浹背,臉上的塵土被汗水沖出道道痕跡。敦祥抹了一把臉,找塊石頭坐下,從褲腰上取下煙袋,卷了一顆煙,吸了兩口,遞給爺爺,爺爺咂吧兩口,又還給敦祥。煙鍋?zhàn)右幻饕话?,映著兩個人疲憊濕潤的臉和臉上的一道道泥印,顯得古怪難看。

  “這雨早就該下了?!币癸L(fēng)帶來股股濕氣,讓人嗅到了雨水的氣息。敦祥說:“馬上就要來了。年景不對,戰(zhàn)爭年月子民受苦,上天會顯像昭示天下。古人做事都要研究天象。只有懂得了天文地理,才能奪得了天下。好多年沒這樣熱了,這雨也是說來就來。再不像以往,從起云到動雷再到下雨,總得一天半天?,F(xiàn)在全變了,破了規(guī)矩,這就是天象。這天下怕是真的要變了。”

  “再不下,人都要熱死了?!睜敔敳欢渌模团沃煜掠?。

  “久旱必有雨,雨肯定要下。只是這樣久沒下雨,一下就會兇險(xiǎn)異常??刹荒芟碌锰罅?,漲水跨巖事情就多了?!?p>  “這塊云一下午都沒散,弄不好等下就會下,還是先走吧?!睜敔斂刺煲押诒M,心中有些害怕,催管事起身:“下了雨路不好走,回去還要一個多時辰,到家不曉得又是啥時候。”

  “走走走,馬上就要來了!”敦祥在地里磕磕煙鍋,站起來,又看了看幾座新墳,收拾東西往回走。

  “躲躲再走,這雨大得很!”走了不到一半,雨點(diǎn)子就來了,啪啪地打得臉生痛,落在地上,撲面就是一股泥腥味兒。噼噼啪啪一陣急雨后,先是停了。風(fēng)就起來了,刮得滿山滿溝嗚嗚亂叫,路兩邊的樹,彎腰駝背的亂搖,樹上面的水珠,齊刷刷地落下,打得眼睛睜不開。如此反復(fù)了三次,嘩啦啦一陣大雨,就從溝尾扯天扯地向他們追來,兩個人忙忙慌慌的找個硬巖山洞藏起來,只能躲過這場雨再走。這雨一下就不停,整整持續(xù)了一個時辰。兩個人聽著河溝里的水呼呼的漲起來,崖邊山腳轟轟的垮塌,悶悶的不說話。

  看看雨算歇下來了,兩個人再出發(fā)。暑氣已消,清爽涼快。只是道路上的泥土被洪水沖刷干凈,只剩下石塊,硌著腳板生痛。離家越來越近,河水卻涌上了兩岸,漫過了道路,平坦的川道上洗得只剩下大大小小的石頭,不時有隨著山洪上岸的斷木浪楂阻擋著道路,到處都是塌方的泥堆石塊,黑黢黢看不清,爺爺幾次都差點(diǎn)摔倒。敦祥走在前面,一邊探路,一邊招呼著爺爺,趔趔趄趄,摔倒了好幾次,每次爬起來,總是開口大罵:“有你媽個鬼!”山里人相信七月半鬼亂竄。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些不能轉(zhuǎn)世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一年之中只在這幾天獲準(zhǔn)到處招搖,使些手段去尋些香火供奉。如果一個人撞上這些不干凈的東西,只要當(dāng)面揭穿,孤魂野鬼就不敢纏著自己,可保諸事順當(dāng)。爺爺聽著敦祥不停詛咒,覺得身邊冷風(fēng)習(xí)習(xí),毛骨悚然。

  兩個人好不容易回到地主院子,換了衣物,倒頭睡下。天亮了,才發(fā)覺昨晚的奔波后果嚴(yán)重。敦祥扭傷了腳,右腳踝已經(jīng)腫得老高,紅痛發(fā)亮。爺爺由于沒走慣山路,一雙腿到處都是擦傷,幾處皮膚都不見了滲出青水,看著都覺得痛。大清早,只能由爺爺?shù)嚼蠣敿业纳搅值貕K去查看災(zāi)情,好在問題不大,只是些零星跨方。太太聽說敦祥崴了腳,讓丫環(huán)端來半碗燒酒,讓他自己喝一點(diǎn),再好好揉一揉,不要擔(dān)心活計(jì),先休息幾天。吩咐爺爺聽敦祥安排,多操心事務(wù),把家里的大煩小事料理走。敦祥也沒有當(dāng)回事,山里人崴腳受傷是常事,幾天就好了??刹荒芴稍谥骷页蚤e飯,稟告了太太,回到自己家里去養(yǎng)傷。

  哪知這次卻不同尋常,三五天后,腫痛不但不消,反倒越揉越痛,還要拄著一根棍子才能行走。敦祥的媳婦兒說他是撞了鬼,便去喇嘛廟上香,向老喇嘛討了符水,按著老喇嘛的指點(diǎn),扯了一堆草藥回來,舂爛成槳糊在腳踝上。兒媳婦兒李氏,低眉順眼,盡著本份,盡心盡力孝敬著公公。老太太梁劉氏,高聲大嗓,說兒子七月半晚上沒按規(guī)矩回來送祖先,這是對他的懲戒;卻又反過去抱怨祖先不體諒子孫,一大家子,就靠敦祥一個男人支撐,做了東家的活計(jì),還要忙自己的事情,一天忙得腳不粘地。當(dāng)祖先的太小氣,這樣子以后逢年過節(jié),恐怕連貢品也撈不到;兒孫飯都吃不起,哪有錢燒紙上香,管你陰人的事。只有孫兒孫女最高興,整天嘰嘰喳喳圍著爺爺,蹦蹦跳跳。敦祥閑著也是閑著,就教孫兒孫女咿咿呀呀背三字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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