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窗外的鳥鳴聲音透過玻璃窗子徑直沖進了茗悠的世界,把她喚醒。陽光太好了,不適合那些幽暗之物的生長。茗悠突然很想喝咖啡,她揉揉眼睛,輕輕的把自己的頭發(fā)挽進發(fā)箍,去拿她鐘愛的杯子,打開壁櫥,咖啡杯杯耳下面的勺子就滑落了下來,“砰”的一聲,碎了……
“哎呀!”茗悠的眉尖皺了起來,“不行了,太脆,粘起來太難,即便是勉強粘起來,那些裂痕的存在依然太明顯,倒不如去換個新的。”她自言自語。
茗悠本來是打算好好享受這難得的陽光,在頗為優(yōu)質的環(huán)境中,可惜,物極必反。
“真倒霉?!彼г怪f。
關于鏡子還是杯子的故事,只要是有結局,應該都難逃破碎的命運。
她走出花店,穿過熟悉的街道,一路上,都是平日里她熟識的人物:對面街上那個拄著拐杖,習慣在清晨就去街道公共洗手間的李奶奶準時從家里出發(fā)——作為一個怪異的人,她的怪癖整條街的人(包括茗悠這種消息算是特不靈通,甚至可以用閉塞來形容的對象)都清楚,她去洗手間不是真的要用廁所,而是她每次都會把廁所里的公用紙巾扯回家——這個習慣保持了很多年,那是自從她唯一的兒子在她年僅三十歲的時候車禍意外去世,自己的丈夫突發(fā)腦溢血也隨后離她而去,她就開始這樣特殊的習慣。
然而大家都縱著她,左鄰右舍以一種別樣的方式縱著她,好讓她不那么孤苦。
茗悠看著她,雙鬢斑白,身材矮小,走路顫顫巍巍,她的故事應該是一個曲折的傳說。茗悠和她擦肩而過,她忍不住想去攙扶她,豈料她剛剛伸出手臂,卻被她一把回絕。
她示意茗悠,她要自己走,這個原則,不容侵犯。
茗悠只得松了手,目送她離開。
她繼續(xù)走著,對于買這個杯子的那個名為“流光”的店,她去了兩次,都印象頗深,巷子的路是用石磚砌成的,讓人想起故宮上面斑駁的城磚,那個路的地面太有趣,店主也有趣,適合讓人在不好不壞的環(huán)境中找到一些遺落的東西。這次她又要光顧了,卻是因為一只碎了的勺子。
人生的際遇真是難測,冥冥之中你都會不由自主的被牽引到某個地方,發(fā)生一些故事,不由自主的,身不由己的。
她走著走著,快到轉角之時,突然耳邊傳來了一陣微微哭泣的聲音,茗悠總是習慣低著頭走路的,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天生她的視線就不在人群中,那個聲音聽起來是個女人的哭聲,應該是在打著電話,開始的哭聲很小,后來應該是掛了電話那個哭聲才敢漸漸變大的,她也似乎察覺到了茗悠,用力地捂住嘴巴,但是還有失控的氣息伴隨著悲傷沖破防線不由使喚。
茗悠有些慌,但是她的經(jīng)驗告訴她,要冷靜,要保持冷淡,理由是有的——任何形式的安慰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嘲諷不是嗎?她對自己說。
她趕快繞過那個街角,走了另外一條小路。
“快點,只要快一點就好?!避圃谛睦锔嬖V自己。
她匆匆趕到店里,美麗的店主依然在,還是那個眼睛漂亮的女人,她依然優(yōu)雅,像一雙價值不菲的高跟鞋,茗悠告訴她,她杯子配套的勺子碎了,她需要一個一樣的。
店主說恰好店中也有存貨,店主其實對這個姑娘的印象也深,當初就是店主自己為她挑選的杯子。
會選物的人,通常也會識人。
她很快為茗悠又找了一把,原封不動的拿給了她。結賬的時候,她不要茗悠的錢。
她對著茗悠說,“我送給你的,你看起來不大好。”
茗悠的頭低的更加厲害,仿佛被猜中什么,她急忙埋單,把錢放下說了聲“謝謝?!本蛶е笆Ф鴱偷谩钡男∩壮隽碎T。
她自己知道,其實她只是怕了而已,她的心思一直都在那個哭泣的女人身上,她害怕見到她的樣子。
回去的時候她還是選擇了繞過那個街角,盡管她的內心是矛盾的,她無法原諒自己的自私,她選擇了保護自己——她的借口太過完美,而那個女人的角色太過懦弱又可憐,那些,都是她害怕恐懼的東西,其實她非常想走過去告訴那個女人,別怕!別怕!別怕!
可事實上她的腳步走的是那樣堅決,她應該是害怕從他身上看出一些影子,她放棄了她并且把她忘了,是真的忘了,選擇性刪除。
人總是容易在開始的時候毫無所謂,不曾料想到結尾時往往的痛徹心扉。時間久了,人變得冷淡了,學會了一些避免受傷的本領,同時也喪失了一些固執(zhí)和勇氣。她覺得自己變了,是不是不能被原諒?
但是,人人都有權利茍且,只要茍且的姿態(tài)不要太惡心。
想到這里,她驟然停下了腳步,突然調轉了方向,向那個拐角狂奔,她覺得不能這樣,她不是這樣的,至少此刻,她不想這樣。如果這樣,她和那些匆匆而過的冷漠的人有什么區(qū)別嗎?雖然經(jīng)過的有內心的不安,但結果還不是一樣?
和這個冰涼的世界一樣冷酷!
她耳后的發(fā)髻由于動作的劇烈散落了下來,黑發(fā)如瀑,在風里狂奔。
回到了那個拐角,可那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茗悠笑了笑,但她很安心,至少她夏茗悠,還是她夏茗悠。
這一次離開,路上她的腳步堅定了不少,像是有誰在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
突然之間明白了很多事,回到店里,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準備一朵雛菊,這次她準備了一百九十九朵,那是思遠第一次來到她的店里要的雛菊的數(shù)字,她一直沒有告訴她,那個數(shù)字,是,天長地久。
她換了衣服,是一條白色的長裙,裙擺是很寬的,起風的時候是洶涌的波浪,無風的時候,像靜默的羔羊。
六點鐘到了,她離開了顧思遠定要缺席的花店,向醫(yī)院走去。
她要告訴他,她一定要告訴他,不告訴他,她就睡不著覺,吃不下飯,無法專心工作,無法專注生活,無法守著她習以為常的孤獨……甚至她連走路的樣子都會像極了他。
她愛他,她是愛他的,她愛了他,她還在愛他。
這都是她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說的話——因為生活并不唯美,此生完結,來生不會相見!
然而自己究竟愛他什么?她真的不知道。
在樓下她看到他的辦公室的燈是亮的,她走進醫(yī)院的時候徑直上了思遠的辦公室。
茗悠進門,思遠從椅子上慌忙起身,尚未開口,只見茗悠徑直走到他身邊,把一大捧雛菊遞到了他的面前。說:
“娶不娶!”然后用一雙堅定的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詢問的語氣卻是質問的要求。
她的頭微微傾斜,月牙似的眉眼像是擎著即將溢出的兩灣清泉,臉上蕩漾著自信的溫柔。
顧思遠看著她,只是看著他,他依然是沉默的,眼角隱隱在動,似乎要說什么,似乎還是沒有開口。
“我,茗悠,你知道,我……”
他一字一字頓著說話,好像此刻語言已經(jīng)無法表達出他的情緒。
是的,語言雖然美妙,但比起感情,始終欠缺靈性。
他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睛里分明閃爍著晶瑩!
茗悠把雛菊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沒什么,我等?!彼髲姷恼f。
茗悠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勇氣,在支撐著自己做出這樣的舉動,她總是愛流眼淚的,和別的任何事情無關,好像是人天生會笑容易笑一樣的一個簡單表情。
茗悠轉身打算離開,就像她到來的時刻也就沒有打算留下。
“我想去一次岡仁波齊……”思遠說,“那里是岡底斯山的主峰?!彼又f。
“等我回來,好嗎?”
茗悠背對著思遠,但是那個聲音的顫抖早已讓她淚流滿面。
“嗯!”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發(fā)出了一聲。
她知道,他需要去。
而她,終于聽到了反響。
信奉佛教的人都知道,岡仁波齊被認為是世界的中心。
據(jù)說,轉山一周,可洗一生罪孽;轉十圈,可在五百輪回中免下地獄;轉百圈,可成佛。
當然,不信佛的人也可以去。
相愛的夫妻去了會更加相愛;情人去了,就會更加相信愛情。
她愿意等他。
幾天,幾月,幾年,幾十年,一輩子,或者,可笑的來生也好——那是有期限的等待。
除了遙遙無期所有的守望都蘊藏著希望。
而希望,是生命的火種。
茗悠沒有回頭,出門的時候,只聽見思遠說。
“這件裙子真美,像婚紗……”
她背對著思遠,用手緊緊捂住嘴巴,她笑得開心極了,和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