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爭忍有離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邊潮已平?!?p> 學(xué)堂幾案之上,擺了一紙《長相思》詞、一支玉簪,旁側(cè)開口放著一只背囊。
“此話當(dāng)真?”梅京韶喝問道。
“當(dāng)真,當(dāng)真。”那瘦子夏樸滕四肢受縛,倚壁而踞,顫聲道:“我將那背囊劫去,打開一看,里面確是只有這兩件物事。”
梅京韶將那首詞默讀一遍,見落款處書有“林逋”二字,心道:“林逋?哦,原是當(dāng)世有名的那位大詩人。久聞這位林先生騷情賦骨,志趣清雅,他隱居蘇杭一帶,結(jié)廬孤山,素有‘梅妻鶴子’之美譽,原是不食人間煙火,怎會作這等男女情愛之詞?這詞似以女子口吻寫成,況玉簪乃青絲飾物——嗯,想是哪位女子為情所困,衍冒林逋之名,作下這首詞來。唉,我只道天下女流均是多情薄幸之輩,看來卻也不可一概而論。她既知相思無益,只消將那男子忘了便好,又何必寄情于詞,徒增傷感?……”不知不覺間,憶起自己年青時曾魂牽夢縈的那位艷若桃李、心如蛇蝎的官家小姐,一時思緒幽悵,竟自癡了。
過了片刻,方道:“哼,你這奸賊見人家夜間攜囊行路,貪財心起,竟便持刀強奪,足見平素舉止,亦復(fù)不端!”夏樸滕嚇得冷汗直冒,忙道:“小的那日也是無可奈何,身上實在沒了盤纏,見那后生如護至寶一般揣著這口袋,還道其中必有重財,由是拔刀斷喝,那后生撂下口袋,給我唬跑了。小的只是嚇一嚇?biāo)v有萬千膽量,也不敢掠貨殺人啊。”
梅京韶冷冷道:“那么你后來被逐出門戶,是怎生回事?怎的今日又擅闖村子,莫名地與我打斗起來?”夏樸滕登時面露難色,母狗眼兒瞇作兩條縫,遲疑道:“這……”梅京韶拍案而起,喝道:“你說也不說?”
夏樸滕忙道:“我說!我說便是了。數(shù)月之前,黑虎門的孔門長,啊不,是孔玄惡道,他媽的,那老王八蛋壽星佬尿炕——老沒出息(梅京韶朝他瞪了一眼),他淫心不改,色膽包天,派我們幾個師兄弟下山,給他擄來十個美貌的無過之女,說什么要‘采陰補陽,輔練內(nèi)功,發(fā)揚本門正宗’。放他媽的五行連環(huán)嘟嚕屁!老東西人不俊俏,精力也差,人家姑娘處子之身,豈能教他毀了?”
梅京韶怒道:“放正經(jīng)些!不要這般不得要領(lǐng)!”
“是,是?!毕臉汶溃骸拔覀儙兹朔蠲律剑搅司艂€民間未嫁少女,眼見只差一個,其中有個小子忽然帶來一名女子,竟是我多年未見的老相好——那時我還年青,情竇初開,頗有憐香惜玉之心,對她很是規(guī)矩,可敬她待我也很衷心,多年未見,仍為我守身如玉。我當(dāng)時便翻了臉,教那幾個小子送她回去,哪知那幾個扁毛畜牲執(zhí)意要將她送給孔玄老鱉,我與他們大吵一番,帶著老相好跑了,彼及我安頓好相好,重歸山門,那孔玄老鱉惱我壞他好事,命人將我亂棍趕出。哼,‘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黑虎門中凈是下三濫的土衰王八孫,老子早想走了,好稀罕么?”
“我離了黑虎門后,棄暗投明,投至無極門下,無極門門長歐陽山(梅京韶心道:“喔,是那武林名宿‘青魚居士’?!保┮娢衣斆髁胬?,武功高強,對我十分器重,將無極門中一件秘事告知與我:原來無極門已與陰陽神教締訂盟約,預(yù)盤尋出中華龍脈寶劍,一統(tǒng)中原武林,到時兩家平分武林江山,自有享不盡的富貴。”
梅京韶大吃一驚,道:“此話怎講?”夏樸滕道:“歐陽門長說,陰陽圣教的掌教軍師遍察古籍,得知昔年關(guān)王守荊州時,曾教人打造了一柄寶劍,而后蜀國滅亡,蜀地人思關(guān)王英武,暗中將那寶劍埋于昆侖山下,又繪了一幅地圖,曰‘中華龍脈劍蹤’。數(shù)朝后,這地圖落入一名武林豪俠之手,那豪俠依圖掘出寶劍,自悟出一套劍法,精思附會,將劍法綱要寫成一冊,定名《龍脈劍譜》,又將地圖嵌于劍譜頁隙,埋在昆侖山上一片林中,將寶劍埋歸山下原處。經(jīng)年累月,昆侖山上建起玉虛宮,創(chuàng)立昆侖派,此事竟?jié)u為世人淡忘。唐初時,此事又忽然廣為盛傳,武林中人認定那寶劍如是神秘,定非俗物,千方百計地想將其覓出,可年代悠遠,誰知那寶劍是在昆侖山處?且須先至山上林中尋到《龍脈劍譜》,方可按圖索之?數(shù)百年間,悉未知其下落,于是定規(guī)曰:‘凡尋出龍脈寶劍者,其隸屬門派,當(dāng)有號令天下之權(quán)?!?p> “這陰陽圣教畢竟不凡,教中藏書甚多,禁毀、失傳典籍,一應(yīng)俱全。掌教軍師嘔心五載,終于尋出此事來龍去脈、要緊關(guān)節(jié),稟明陰陽教主。陰陽教主大喜,他素來與歐陽門長交好,自未隱瞞,由是兩家計畫聯(lián)手共尋龍脈寶劍。待寶劍出世,陰陽教與我無極門兩家便可高踞至尊之位,號令天下了。”
梅京韶道:“那‘陰陽教’是什么教派?怎的這般了得?我早年亦屬江湖名門,卻從未聽人提起過。”夏樸滕道:“陰陽教乃西域一支武林教派,創(chuàng)教不過十余年,您老人家未涉江湖已久,是以不曾聽說。陰陽教教徒眾多,數(shù)以萬計,自來盤踞西域,近些年才遷至中原。至于教主究是何人、教徒聚于何處,那是極為隱秘之事,想必歐陽門長應(yīng)知,不過他從未與我們說過。我適才與您打斗時使的那路黑砂掌,其實便是歐陽門長早年與陰陽教主切磋時習(xí)得,數(shù)月前才傳與我的。您方才問我數(shù)十年前何人以黑砂掌殺人劫鏢,那時我尚未出生,委實不知,興許便是陰陽教教徒所為。”
梅京韶道:“你不說陰陽教創(chuàng)教才只十余年么?”夏樸滕忙道:“確是如此,不過或許陰陽教創(chuàng)教在后,教中門徒卻早已拉幫結(jié)派,習(xí)得黑砂掌,那也說不定?!泵肪┥攸c頭道:“嗯,這話倒也有理。歐陽山與你說了這秘事,然后又怎樣了?”夏樸滕道:“歐陽門長說他已同陰陽教主商定周畢,決議兩家協(xié)作行事:陰陽教派出三十六人,兵分兩路,一路赴昆侖山殺袁久宮及其弟子,占領(lǐng)玉虛宮,另一路赴峨眉山殺曹憲及其弟子,占領(lǐng)白云觀,一舉滅了昆侖;歐陽門長命我率五名弟兄赴昆侖山那片林中掘覓《龍脈劍譜》,依循地圖所導(dǎo)取獲龍脈寶劍,而后入玉虛宮與陰陽教徒會合;他二位隨后便至,將此事布公武林各派,大功自可告成。
“我們弟兄六人奉門長之命,徑赴昆侖山。路上擒住一個女孩兒,她是金鉤顧松延之女……”梅京韶一聽“金鉤顧松延”,立時憶起昔年往事,喜憂參半,脫口道:“松延兄弟有了妻室?”隨即省悟,心道:“我上次與松延兄弟相見已是三十多年前,那時他不過十來歲年紀,現(xiàn)下自然早已娶妻了。我如今想起他時,竟仍將他當(dāng)作少年,問出這般糊涂話?!备心钊松鐗簦瑥椫搁g韶華倏逝少年老,不禁長嘆一聲,悠悠若癡。聽他說起故人之女遭擒,心中又怒又憂,喝道:“你們?yōu)楹螕锪四桥海坑衷踔穷櫵裳又???p> 夏樸滕猴臉煞白,心中不住叫苦:“糟糕!早知這老頭跟顧松延有交情,便不提這茬了。我如再告訴他顧松延兩口子被殺一事,勢必大為麻煩。唉,只有先搪塞過去了?!碑?dāng)下滿面賠笑,胡謅道:“啊,這個……當(dāng)初我們趕路之時,恰見那女孩兒坐在路邊大哭,我便上前道:‘小妹妹,你父母在哪里?你為什么要哭呀?’那女孩兒道:‘我爹娘是江湖上有名的顧門英侶,他們昨天帶我出來玩,我一時不小心,和他們走失了。今天不幸遇到爹娘的一個仇人,給他打了一鏢,腿上痛得很,所以在這里哭?!乙娝壬蟼麆荩故侨玖恕鸹ǚ邸?,五日之內(nèi)如不救治,必死無疑。我這人素懷慈悲心腸,有意救她一救,然身上不曾攜帶解藥,心想只有帶她到玉虛宮,請陰陽教的朋友救治了。怎奈那女孩兒怕生,又哭又鬧,死活不肯隨我們走。我們只得點了她穴道,將她背至昆侖山。雖系擒擄,然確是一片好意。
“我們七人到得昆侖山下,見黃昏未至,青天白日掘挖劍譜,多有不便,于是在山下搭篷歇息。夜間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六雙鞋履不翼而飛,也不知被哪個王八兔崽龜孫子盜走了。這嚴冬季節(jié),山下山間連一丁點草木落葉也尋不到,我們六人無計可施,只得撕下些帳篷布片裹在腳上,背了那女孩兒,乘夜登山。彼及攀上昆侖之巔,進了那片枯木林,正——啊!”
他言猶未畢,忽然驚聲慘叫,腦袋一歪,就此不動。
梅京韶大驚,只見夏樸滕小腹之上赫然插著一把飛刀,鮮血猩紅,有如泉涌。拔出一看,但見那飛刀柄上雕有一朵白菊,菊花右側(cè)刻了兩個古怪文字。梅京韶冷笑一聲,出了學(xué)堂門戶,足尖點地,飛身躍上房檐,抱拳道:“朋友,好久不見!”
……
望舒朗照,廣寒如煙,恰夜半,幽幽燈火綴闌珊。
甘牧村村口學(xué)堂之外,傳來“篤、篤、篤”的敲門之聲?!跋壬?,先生!”
“嗯?子攸?”梅京韶方自屋外回來,氣喘未定,聽見這聲音,忙拂袖拍掉衫上泥土,伸足將地上那把鐵鍬挪至床下,打開房門,只見屋外飛雪連綿,寒風(fēng)凜冽如刀,撲面而來,梅京韶卻覺得說不出的清爽舒泰,心中的疲倦和苦悶,也稍稍緩了一些。
“子攸,進來坐吧。”梅京韶將陸子攸邀進房中,搬來兩把座椅,坐在幾案旁側(cè),卻見陸子攸恭恭敬敬地在自己身畔垂手站立,笑道:“咱們私下相見,不必拘守禮法,你坐罷?!薄爸x謝先生?!标懽迂讲乓姥宰拢D了一頓,道:“今天晌午,那個人……你們?yōu)槭裁匆蚣??”梅京韶道:“那是我從前得罪的一個仇人,他心里氣不過,今天找我報仇來了。我雖有愧,卻也不便挨受他打,只得出手還了幾招?!彼婈懽迂裆H顯憂慮,淡然一笑,說道:“你來找我,便是為了這事?嘿,那沒什么,用不著擔(dān)心我。”
陸子攸道:“我從來不知先生還會武術(shù),今天見了,很覺得不可思議。那個年青人是您朋友嗎?他在您仇人身上一點,那人便不動了,這是怎么回事?”梅京韶嘆道:“也怪我沒和鄉(xiāng)親們交代過自己身世,其實……唉,算了,舊事不必重提。那少年良心很好,他趕路時途徑咱們村子,怕我老頭子吃虧,便使了點穴功夫?qū)⒛鞘葑佣ㄗ。鋵嵨覀儾⒉幌嘧R,我始終不知他姓名身份。我將那瘦子帶回學(xué)堂,為從前之事賠禮道歉,他便不再與我記仇,告辭離村去了?!?p> 陸子攸正待問陸梟臨走前與自己說的那句“多有得罪”是何用意,卻被梅京韶笑著攔道:“好了,不必多問。這事本與你無關(guān),不知無妨,知則無益。你現(xiàn)下當(dāng)以學(xué)業(yè)為重,今日之事,切不要放在心上。以后你仍當(dāng)我作一個不會武術(shù)的鄉(xiāng)下教書先生,也就是了?!标懽迂c了點頭,道:“是。弟子不敢冒昧叨擾。望先生早些安睡,弟子告辭了。”說罷起身離座,恭然施禮。
“且慢?!泵肪┥貙装干弦恢槐衬疫f給陸子攸,說道:“這件物事交與你吧?!标懽迂徽?,道:“這……”“我要你將它轉(zhuǎn)送至杭州一位名隱雅士林逋林先生處,這原是他的物事?!彪S后鄭重地拍了拍陸子攸肩頭,又道:“令尊在世之時,與我乃莫逆之交,常同我賞梅對弈、舞文弄墨,可稱知己,數(shù)年前他病重殘喘,曾托我悉心教誨于你,但盼你能金榜題名,做個愛護百姓的好官,伸仁禮孝悌之正義,于天下有所益。今觀你勤懇好學(xué),頗懷仁愛之心,定不負乃父重望。將來待你考中秀才,進京趕舉時,途徑江南一帶,便可赴杭州將其物歸原主了。”
陸子攸心頭一顫,深感先父重托寄望、先生一片苦心,不由大覺感動,拜道:“多謝先生教誨!弟子必銘遵諄言,發(fā)憤竭力,不負先父希冀!”當(dāng)下雙手接過那背囊,辭別梅京韶,歸家去了。他本為擔(dān)憂梅京韶安危而來,經(jīng)此一番夜談,竟自豪氣暗生,從此愈加刻苦。
梅京韶待陸子攸去得久了,取出筆墨紙硯,坐在桌案前執(zhí)筆凝思。過了三刻工夫,寫畢五封信件,叫道:“筱盈!”“哎!”一個少年書僮自內(nèi)間屋快步走出,向梅京韶躬身施禮,笑道:“請問先生有何吩咐?”梅京韶道:“你依信封上所書地址,將這五封信件送達各處,越快越好!”那書僮何筱盈接信一看,見信封上依各書著“瑯琊山疊云峰”、“武當(dāng)山紫霄宮”、“青城山玄鶴嶺”、“華山純陽頂”、“太行山風(fēng)胡洞”,不禁暗暗叫苦,道:“是!”隨后收拾行李,騎乘快馬,星夜送信去了。
梅京韶道:“我已退避江湖數(shù)十年,本想在這幽靜小村做個尋常教書先生,安閑快活,再也不必理會什么江湖上的腥風(fēng)血雨。然‘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事到臨頭,想拋卻不管,卻又怎生拋得開啊?”緩緩從袖中取出一串檀木念珠,捻了兩捻,霎時間百感交集,長嘆一聲,暗道:“顧兄弟、子攸,對不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