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早回到家中，我泡好一杯醉紅，開始繼續(xù)整理卷宗。
消痩的臉蛋，胡子拉碴，熊貓式的黑眼圈，當我出現(xiàn)在張乎面前時，一向不修邊幅的他，也覺得我換了個人：
“生意談得這么辛苦，不行就先回部里報道吧？還是跟著我寫匯報材料吧？”
我覺得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經(jīng)商的局面剛剛打開，我找到了后山的茶農(nóng)，他們還從來沒有接到過這么大的訂單，要不明年機關(guān)的福利茶葉也交給我做，我算了一下，連交上特產(chǎn)稅，價格也不高。”
不到一個月，我儼然成為當?shù)夭柁r(nóng)的代言人，進城與城里人談生意，還把西部地區(qū)的紅茶銷售讓龍龍全部拿下，我還沒有透露：
我借了龍的龍公司，在當?shù)匕炎砑t的商標給注冊了。
張乎非常意外：
“沒想到你喜歡做生意？還真沒看出來，部領(lǐng)導也就是要求年青人去體驗一下經(jīng)商與下海的感受，當作是學習，你不會當真吧？”
他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我還在學習中，好在有一年的時間，才過去一個月，要是等一年后，才能決定是不是回來。這不，也可以順便幫你找到當年案子的真相?！蔽艺伊藗€理由。
我把下海的好處與他的案子聯(lián)系在一起，得到張乎的支持與庇護，可以幫我省掉很多麻煩。
王主任也讓我去辦公室匯報這一個多月來的思想情況，我如實匯報了與茶農(nóng)同吃同住，改造了自己的思想，愿意更好地利用目前政策放開，經(jīng)濟搞活的好時機，幫助他們脫貧致富的想法。
王主任滿意地説：
“這個月部里的賬號里，就你賣的茶葉款收回來了，給大家平均每人發(fā)了二十元的獎金，但是不能單獨表揚你，因為其它同志還沒有業(yè)績，希望不要給他們造成壓力。你理解就好?！?p> 王主任一方面表揚我有生意頭腦，完成了任務，一方面又提醒我，不要干得太猛了，避免與其它人產(chǎn)生落差，這是機關(guān)最忌諱的事。
我感謝他的提醒，然后建議：
“我認為，之所以成功，和王總經(jīng)理找到胡大的代銷點有極大的關(guān)系，因此不是我一個人能完成的，應該把頭功算到王經(jīng)理那兒?！?p> 王主任點點頭：
“還真是那么回事?！?p> 他馬上拿起電話：
“王總，這個月的報表出來的，經(jīng)過胡大店里的銷售，你們辦的公司獲利很大，部領(lǐng)導表示滿意，你立了頭功?！?p> 我懸著的心放下來了。
王主任暗示我可以回去了。
我交上了書面的思想?yún)R報，他點點頭讓我做好一年后，入黨的準備。
我在山上的理發(fā)店，把自己的頭發(fā)和胡子都處理干凈了，理發(fā)師老李説：
“小子，再不回來，頭發(fā)上要長蟲子了，個人衛(wèi)生還是要講究。”
我給他送了一包煙：
“在山里哪有您的手藝好，這不就是等著回來讓您老給收拾嗎？”
到部里的圖書室，把關(guān)于杭州的書全部借了出來。
管理員高大姐説：
“這又是要到杭州做生意嗎？好地方啊。”
我説是學習一下歷史知識，準備將來去哪兒旅行。
第二天小王給我打電話：
“你老弟回來怎么不打電話，等著給你送牧云滿月的紅雞蛋呢。怎么你老弟要旅行結(jié)婚了？嫂嫂在哪兒高就？”
我哭笑不得，一定是高大姐給我滿處宣傳的結(jié)果。
李敏芬喜出望外地看見我在她的教室外面等她，自從在殯儀館一別，再也沒有看到她。
我給她送了一袋梅菜燒餅，她的臉都紅了：
“怎么好意思讓宋老師給送禮？”
“叫小宋就好，要是莊老師在，還沒你的份。怎么樣？她交給你的作曲任務開始了嗎？”
“太難了，剛剛開始，我找不到感覺，是悲傷的，又太直露了，我不知道風格怎么處理?！?p> 我耐心地啟發(fā)她：
“這是一段往事，應該是比較凝重的風格，它是揭露，但更多的是反思，你從這個方面想想基調(diào)吧?！?p> 然后我又問她：
“她的骨灰還放在殯儀館嗎？”
她點點頭。
我換了一身黑色的服裝，在山上綠化辦的院子里，采了一支菊花，當時還沒有鮮花業(yè)務。
我手捧菊花，坐著公交車，搖搖晃晃來到殯儀館。
陰冷的風，夾著落葉，在地上旋轉(zhuǎn)。
我找到她的骨灰編號，服務人員給我拿了出來：
一個紅色的木盒子。
不忍打開。
我問服務員能否把它帶走？
她説可以，需要直系親屬的證明。
我說她是孤兒，沒有親人。
服務員驚訝地問：
“那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我趕緊説：
“同事關(guān)系?！?p> “開個單位介紹信，你可以領(lǐng)走?！?p> 我詳細問了介紹信的格式，她讓我抄一份下來，説只要有介紹信，組織上保證，就可以領(lǐng)走，畢竟沒有人會假冒親人領(lǐng)走別人的骨灰吧。
我和王主任怎么説？説我知道龐紅梅希望能在杭州她的老家落戶？你們什么關(guān)系？
我連張乎都不能告訴，就更不能和師范學校去談。
我借著將去上海談生意，要開個介紹信，假裝寫錯了一頁，把空白的撕下收好，好在秘書在打電話并沒在意，給我在寫好的介紹信上蓋上公章。
現(xiàn)在，我手里有一份空白介紹信，我怎么把公章蓋上呢？
如果偷著蓋，將來被發(fā)現(xiàn)后，秘書會受到處理，肯定不能這么做。
我給小王打電話，他的業(yè)余愛好就是篆刻。
小王被我的想法給嚇著了：
“偽造公章，那是要被開除的，老弟你的膽子也太肥了?！?p> 我拿出那份上海的介紹信説：
“我寫錯了，本來是要去香格里拉看龍龍，寫成了上海，要是再改寫的話，誰都知道我投資了龍龍，怕我假公濟私，要是開不出介紹信，去雪區(qū)怕是旅館都住不上，更不要説買車票?！?p> 小王將信將疑，還是偷偷地把章刻了，看著我蓋上后，立刻把章收回。再也不提我去看牧云的事。
我想通過這件事，他徹底意識到，我們不是一類人。
他是那種按部就班，一步一個腳印的人，而我和龍龍是一類人：天生的冒險家。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不再適合待在機關(guān)了。
我?guī)е蠲舴既泝x館，説真的我一個人去，心里也是慌張，萬一要是遇到熟人，問我為啥一個人來殯儀館，怎么回答？
那不是一個想來就來的地方。
我和李敏芬商量好，要是有人問，就説是你表姐。
我交出介紹信后，很順利地把龐紅梅的骨灰盒取了出來。
一路上她擔心地問：
“要是明年清明節(jié)，學校派人來祭奠怎么辦？”
我冷笑：
“不會有這樣的事，非親非故的，誰會想起她？”
李敏芬疑惑起來。
我解釋道：
“其實學校一直懷疑她是自殺，為了保護學校的聲譽，才説是煤氣中毒。誰會主動再提這事呢？”
李敏芬哭了。
我摸著她的頭説：
“等你再長大一點，我告訴你?，F(xiàn)在集中全力，學好文化課，紀念她最好的方式，就是完成她的心愿?！?p> 李敏芬點了點頭。
我第一次學會了安慰一個女孩。
我把龐紅梅的死亡證明和骨灰盒交給李明明時，她顫抖地接過，然后放在正屋的神臺上，讓甘阿姨找到一個香爐，點上香。
現(xiàn)在，龐紅梅和韋凌云他們?nèi)私K于在一起了。
她指著樓上説：
“他一直睡著，越來越不好了?！?p> “帶他去上海看看吧。聽説剛剛有一臺國產(chǎn)的CT機，可以掃瞄腦部，看看到底怎么治。”
我把龐紅梅的骨灰?guī)Щ貋?，獲得了她的極大的信任。她馬上聯(lián)系上海的同學。
一周后，上海的同學説排到了隊，可以帶他們?nèi)タ床。野呀榻B信給了她，讓她買二等船艙的票，后山的茶農(nóng)開始一家一戶地和我簽約，我不能陪她一起去。
第二天我跟著拂曉去報社，她向老總推薦了我可以替代她完成副刊的編輯工作，等于找了個臨時工。
用了兩天時間，她把編好的稿子交給我，又劃好了版面，如果交付副總編時，有任何調(diào)整，我可以幫她改。
在沒有手機的年代，通訊非常困難，這一走音訊全無。
兩周后，她回到了家里。
甘阿姨急得到客棧找到我，讓我勸勸她：
“這一回來，一點精神也提不起來，飯也吃不下。”
她把幾張黑色的膠片交給我，我對著光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明白。
她指著那些黑斑説：
“好幾處，醫(yī)生説都是陳舊性傷痕，來得太晚了，錯過了最佳治療期?！?p> 一塊黑斑，就是一次外力打擊，我數(shù)了數(shù)，有七處之多。
歷史可以掩蓋，膠片揭開了歷史最猙獰的面目，傷痕無情地還原了那場案件的真實情景，而這一切，拂曉更堅定是自己父母的錯。
拂曉震驚的是，她原來只認為父母的告密，抓走了韋凌云，并沒有想到作為主犯的他，因拒不交待而受到了非人的手段。
我不能告訴她這些，那樣只會加深她的負疚感。
我堅信會有另外的人，出賣了他們。
我要了一張膠片想保存，找時間寫一首紀念的詩。
我交給張乎，讓他和我一樣，堅信韋凌云的團隊，無一人出賣過朋友。
張乎反問：
“那出賣他們的，除了龐紅梅的父母，還有誰呢？”
這不正是我們要尋找的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