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惺忪著眼睛,仰身眺望。一片漆黑之中,我像是看到三輪車上有一個佝僂著身體拼命蹬著車的老人——我的祖父。如此近的距離,又讓人覺得那么遙遠。我眼前一黑,又昏睡過去。
“顧城?顧城?”
耳畔突然響起祖父呼喚我的聲音,到家了。我這樣想著,慢慢睜開眼睛,卻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端坐在書桌前,懷里依舊躺著那個泛黃的野菊花標本。
那個聲音似乎還在,從靜謐的窗外幽幽地傳進我的耳朵:“顧城?顧城?”我騰地站起來,破舊的黃木椅子“哐當”摔倒在地上!
我睜大了眼睛,望著窗外,渾身都生起了雞皮疙瘩,頭皮一陣發(fā)麻。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遠處的天空之中掛著幾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子。
我突然意識到,剛才自己是睡著了。
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我慢慢坐了下去。望著手里的野菊花標本,我的腦袋慢慢清醒起來。我夢見祖父了。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祖父是如何找到我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那棵老槐樹樹下睡了多久。我甚至懷疑是自己記錯了,也許那天祖父并沒有騎三輪車來找我,而是我自己走回家的。
回到家里,我輕輕合上木門的門閂。轉過身去,卻猛地發(fā)現(xiàn)村長從屋里走了出來。他穿著肥碩的黑西服,手里握著一個厚厚的黃油皮信封。村長看見我,慌張地把信封塞進口袋,接著樂呵呵地沖我點頭。他拉開門閂,打開門便踱了出去。
“顧城,快進來吃飯吧!”
祖父在屋里的桌子旁喊我。我再次合上門閂,轉過身,朝院子里走。這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石榴樹上掛著一盞油燈,油燈隨晚風在枝頭輕輕搖擺,晃得整個院子通明;麥秸垛一旁是那個破舊的三輪車,而土墻下面的破爛已經(jīng)沒了蹤影,轉而換成了一樁用舊被套蓋住的“方木箱”。
祖父正坐在飯桌旁,微笑著招手喊我進屋吃飯。我慢慢踱了進去,飯桌上燒著一顆剛剛點燃的新蠟燭,靠近灶臺一側貼印著灶王爺?shù)漠嬒衽砸颤c了一顆。
我不知道村長這個時候來做什么,也不敢問,他的笑有些詭異,讓人不寒而栗。
走進屋里,我還沒坐下,祖父卻站了起來。他從一旁供養(yǎng)觀世音菩薩的瓷像的桌子上抽出六顆香,在蠟燭上一并點著,接著,舉著香不停地拜著觀世音。他把香插在香爐里,拉我一起跪在觀世音面前,連磕了三個響頭;接著又燒香去拜灶王爺。
這之后,祖父高興地取出他珍藏著舍不得喝的酒,讓我給他倒上。我提起盛酒的塑料桶,輕輕地倒在他雙手托起的小酒盅里。他接著拿過去,也給我倒了一些。
我學著他的樣子,雙手托起酒盅。
他放下塑料桶,遲疑著,強迫中帶著懇求地讓我敬他酒。我有些難為情。他知道我不會喝酒,說沒事,他教我。
他用枯柴的右手持起酒盅,左手伸直托著酒盅底,腦袋微微下傾,然后恭恭敬敬地蹦出一個字:“敬!”我照著他的樣子敬他酒,他也回敬了一聲,接著一飲而盡。
他“啊”了一聲,咧著嘴,接著大聲地笑著。我被咽下的酒嗆出了眼淚,一臉的猙獰。在淚眼之中,我看到了祖父從未有過的爽朗的笑,也從未有過的輕松和滿足。
我們之間很少交談,那天晚上也是如此。
祖父很少教我東西,也許在他內心深處,也自認為自己知道的是不多的。塑料桶里的酒已經(jīng)褪去了大半,祖父放下筷子,凝望著我,一臉的安詳。我也放下筷子,等待他張口跟我說些什么。
他醞釀了很久,才慢慢說來。他說:“你還小,本是不應該喝酒的;這桶酒,是想等你十八歲生日那天——但我真的老了,等不動了。今天晚上,就算是提前為你辦了?!?p> 如果知道這是祖父臨終的遺言,那一天晚上我是如何都不會喝酒的。
祖父后來跟我說的什么,我都已聽不清,只是看著他不停地說,不停地說,像是把這一輩子憋在心里的話都講了出來。但那時我已經(jīng)醉了,只看見他的語重心長,只聽見窗外迷了路一般的風聲。
我是在第二天酒醒后發(fā)現(xiàn)祖父離世的,那時候,他的身體已經(jīng)沒了溫度。這個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當天傍晚,村長帶著四個人把祖父抬進了院子里的那個方木箱里,抬到村后墓地的邊緣挖了個坑給埋了。
他還在那凸起的一掊土上插上了一塊破木頭,然后從公文包里掏出毛筆,潤好墨汁。他回頭問一直杵在一旁發(fā)愣的我:“你的祖父,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良久,不知道。我搖搖頭。
村長連并那四個勞力一起大笑起來。在夜幕之下的墳地里,他們肆無忌憚地笑著,像是聽到了一個可以讓人棄生死于不顧必須一笑為快的笑話。
我同祖父一起生活了七年多的時間,但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從未跟我提起,我也沒有問過。我們之間最長的一次對話,或許就是在他走之前的那天晚上。
有很多事情我本可以問的,但是我錯過了。
回到家里,我蜷縮在東平房的一個角落,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出神。暗淡的月光只透過窗戶照亮土炕上的一角。
我很后悔命運的后知后覺,讓自己沒能在昨晚問個究竟。
我的母親是誰?她現(xiàn)在在哪里?她為什么把我交給他?他又為什么肯收養(yǎng)我?為什么知道自己要死了都不肯說?眼淚從干涸的眼里噴涌而出,卻悄無聲息,不知道是為了這個我不知道姓名的離世的老人,還是為了這個亦不知真姓名的自己。
我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窗外,直至眼睛干澀難忍,才回過神來。我吃力地動了下身體,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簡陋的屋子: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門口處供我洗漱的臉盆和臉盆架子,臉盆架對面凹進墻面的一隅是一個便池,一旁是一個水龍頭??拷T一側的墻角有一個一直發(fā)紅的亮點,總讓我感到不安。我站起身來,來到這個紅點的下方,舉頭盯著它看。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村里的人說,一到晚上就會有狼群在附近的山里出沒,讓村民晚上必須鎖上門。我踱到門口,打開里面的鎖——果然,門還是推不開,還是被人從外面鎖住了。
坐在椅子上的我轉回身來,把視線從門口再次挪到窗外。這扇窄小的窗戶似乎成了我窺探這個世界的唯一通道。
于是,在被困在這個村子的六年里,我總是一遍遍地想起楊,想起他的三人聯(lián)夢理想模型。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但愿他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設想。
這樣,那些我再也沒有辦法見到的人,就一定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只要我不斷地想起楊,不斷地想起我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