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梓青自窗中飛入，化為人形，坐于桌旁。在她對面，蘇澈借著昏暗的油燈單手捧著一卷竹簡讀著。
“你還是來了?！?p> 梓青頷首。
蘇澈的臉藏在書后，不知表情。風吹動燈火，將影子吹得一晃一晃。
“我知道你會來，但我更希望你不會來。”
梓青默然。
神視修行，觀過往未來，覽九州四象，知之甚多。智者云:知者愈多，惑生愈多。
蘇澈放下書，臉上是一抹若有若無的苦澀。
“本座說過，若有疑惑，可來問詢于我。你便問吧，若有所知，本座自當為爾解惑。”
于是梓青開口道:“梓青欲知，梓青從何而來?！?p> 蘇澈答曰:“玄翎一絲骨血，傳承至今。”
梓青又問:“何為玄翎？”
蘇澈答曰:“世之謂玄翎，兇禽也，曾縱狂風卷一海之水，使水中魚龍無棲身之處，卻使得人間境洪水滔天，颶風肆虐，殺人無數(shù)，造業(yè)無數(shù)?！?p> “那主人認為玄翎為何？”
蘇澈起身，面西望向窗外月色。
“昔天地初開，輕清者上浮為天，重濁者下沉為地。天地交泰，陰陽負合而生萬物。又過十二萬九千六百歲，三才已定，五仙歸位，走獸歸麒麟管，飛禽伏鳳凰轄。鳳凰生二子，一曰朱雀，鎮(zhèn)南方火德宮；一曰玄翎，性乖戾兇暴，亦不似鳳凰朱雀司火，而縱狂風穿五岳，過四海。又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玄翎得二子，乃雌雄二孔雀。一日二孔雀嬉于林中，恰遇人族狩于山中。雄雀為護雌雀，身中三箭，為人所獲?！?p> “后雌雀回山報知玄翎，玄翎性雖乖戾，卻憐子甚。聞知親子為人族所害大怒，縱狂風瞬息至東海，卷一海之水于九天之上，使墜于人族所居之地?？耧L暴雨肆虐九九八十一日而不止，人族被迫棄田毀耕，遷于高嶺之上。其間死于狂風，洪水，饑饉者，不計其數(shù)。后有大禹治水一十三年，引百川之水復入東海，方才得息。彼時未有仙佛，玄翎此舉，驚動神王，親自下凡將其誅殺，神魂貶于九幽之下，永世不得超生，以懲其過?！?p> “玄翎雖誅，然百獸多有不忿，以神王偏袒人族為由，掀起大戰(zhàn)。此一戰(zhàn)幾滅盡諸天萬界所有神獸血脈，亦使神王無力再統(tǒng)萬界，于是仙佛始出。雌雀經(jīng)此，愈發(fā)憎恨人族，故以人為食，直至為佛祖釋迦降伏，封為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故世傳孔雀好吃人一說?！?p> 蘇澈轉過身來:“此為上古秘辛，不傳于世。但你既為玄翎后裔，理當知曉。不知于你看來，玄翎為何，初代神王為何，掀起戰(zhàn)爭的七十二獸王又如何？”
梓青思忖一番后回道:“玄翎雖性情暴戾，但憐惜骨血乃世之常情。此番雖是有過，但人族亦多有冒犯，受誅伏法已是足以抵罪。卻是不當再將其神魂拘于幽冥黃泉之中，受萬世之苦?！?p> 聞得此言，蘇澈面露苦笑。
“世人皆傳神明愛人，但若神明真只獨獨偏愛于人，又豈會容各方鬼魅妖魔存在？太古時期，人族勢弱，時山伏混沌，天縱窮奇。野馳梼杌，海居饕餮。千百靈獸視人為血食，甚有朱厭挑動人間刀兵，無支祁禍亂江河水淵。神王誅玄翎，貶其魂于九幽，意在威懾百獸，勿要再胡作非為，卻不想諸方獸王自以為羽翼豐滿，竟倒行逆施，悍然向諸神宣戰(zhàn)。自那以后，諸般惡鬼貶入西方，受血海刀山之刑，稱之修羅境。千萬兇獸封于北方，捱饑寒交迫之苦，稱之苦寒境。余下人族殘部與一眾祥瑞之獸皆居于東海以西，長城以南，劃為人間境?！?p> “說來可笑，”蘇澈忽的嗤笑一聲，“世人皆稱玄翎兇暴，但除去為子報仇而引發(fā)的山海大劫，傷于玄翎一脈的人族屈指可數(shù)。稱其兇暴，不過是其天性如是，且其母鳳凰乃諸般瑞鳥之首。世間諸般事大抵如此，惡徒一生造業(yè)無數(shù)，將屠刀一放，便是立地成佛。而慈悲者一生苦修行善，一朝迷眼失足，便會被打入萬丈深淵。玄翎也好，諸天萬般神獸也罷，不過是一位神王，幾只獸王之間相爭博弈之棋子。操盤者為一局得勝而沾沾自喜，卻從不計較棋盤之上一子一地之死活得失。”
梓青聞言，沉默不語。良久，梓青又問:“那，主人又是何人？來到這人間之中，又欲何為？”
蘇澈聞言，只道:“我乃天地之間，滄海之內(nèi)。無名一粟，無主一塵。所來此地，不過欲借一浮生，避一浮生?！?p> 梓青站起身，走到蘇澈面前。
“這不是梓青想要聽到的。”
蘇澈語氣驟然嚴肅:“但你想聽到的，未必是你能聽到的。世間萬物，凡有所求，必有代價。你當真認為，聽到你想聽到的代價，是你所能承受的嗎？”
梓青不語，兩人相對無言。許久，梓青方才說道:“梓青此身，皆由主人所賜。若主人所圖無悖于梓青良知，自當以一腔熱血而報。若主人所圖乃奸惡之事，亦不過報以一死，以命還之罷了。”
梓青話音剛落，便是一陣勁風襲來，蘇澈將手緊緊扼住了梓青白皙的脖頸，將她抵在墻邊，雙眼死死地盯住她的面頰。梓青面色漲紅，呼吸急促，卻始終沒有做出任何反抗。蘇澈想從她的神色中讀出些什么，看到的卻只有倔強。
眼看梓青將要氣絕身亡，蘇澈長嘆一聲，搖了搖頭，終是松了手。
梓青大口地喘著氣，心臟劇烈收縮，只覺大腦一片空白?；秀遍g，似有一股熱流自背后涌入。
蘇澈站在梓青身后，一手扶于梓青腰際，一手抵著她的后背，精純無比的真氣自掌心源源不斷地涌入梓青體內(nèi)。
“沒想到，身邊相伴萬年之人，卻不如一只初誕靈智的鳥獸忠心?！碧K澈搖頭自嘲道。
“梓青，你既有這般決心，那便謹記吾名，本座乃三十三重離恨天上諸天萬界玄穹上圣帝君，吾名，東方初晨，吾號，離天。”
梓青心中一驚，正欲再問，卻只覺思緒昏沉。一陣困意襲來，梓青便失去了意識。
蘇澈在她小腹丹田處輕輕一點，青光閃過，梓青便化作原身伏于案上。蘇澈將她捧于手中，置于軟榻之上。心中自久久難平。
久臥無眠，起身推窗，但見群星隱晦，皓月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