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綏十年,七月二十,距離大軍開拔僅剩兩日時間。眼下入夜已深,曄國王宮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國主祁和胤的壽成宮里還亮著通明的燭火。
一隊墨翎衛(wèi)簇?fù)碇蝗擞蓪m外疾步走來,同門口當(dāng)值的內(nèi)侍交談了幾句后,對方便轉(zhuǎn)身進了雕龍畫鳳的內(nèi)寢。
搖曳的燭火于窓紙上映出了內(nèi)侍的影子,躬身立于國主榻前奏稟著。可其開口還未說上幾句,便聽見祁和胤略顯沙啞的低吼聲傳了出來:
“他不回汐隱,還賴在城中做什么?讓他走,寡人不想見!”
內(nèi)侍的剪影登時便嚇得跪拜下去,叩了幾個頭之后匆匆退出門來,硬生生地在臉上擠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
“這個——世子您也都聽見了,國主大病未愈,心情不好,您還是請回吧?!?p> “要不——你們幾個先回去。我便在這門外陪著父王,也是一樣的?!?p> 如今祁子修的唇上已經(jīng)蓄起了髭須,帶了幾分成熟。他轉(zhuǎn)過頭去,揮了揮手示意墨翎衛(wèi)們散去,臉上卻滿是憂愁之色,任誰看來都是位忠孝節(jié)義的儲君。
內(nèi)侍見狀,立刻又上前一步勸道:“世子,雖然您一片孝心,但這樣在此候著可不是個事兒。秋夜寒涼,若是害您染上了風(fēng)寒,老奴可實在擔(dān)當(dāng)不起啊!”
然而祁子修卻只是將手一拱,雙膝一彎直接跪在了門外的石階上。內(nèi)侍見狀,也知道對方心意已決,又不好直接動手趕人,便只能連聲嘆著氣重新站回了門前,不再多言。
此時,年輕儲君的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錦袍。夜深露重,剛跪了不到半個時辰,他的頭發(fā)上便凝出了一層白色的水汽,渾身上下也難以控制地打起了冷顫。
“世子您這又是何苦呢。也罷,老奴再去替您向國主求求情,即便不見,也讓您去里面等吧?!?p> 內(nèi)侍清楚,面前的這位世子雖不如歸鴻苑里那個喜著素衣的孩子招國主喜歡,卻是依祖宗規(guī)矩立下的儲君。近日來老國主的身體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倒每況愈下,若是不出意外,自己面前所跪之人,十有八九便是曄國未來的新君了。
于是他殷勤地為對方取來了一張狐裘披在肩上,再次推門入了內(nèi)寢。宮中關(guān)系復(fù)雜,內(nèi)侍也都是些七竅玲瓏之人。不知其究竟同國主說了些什么,再次出來時已是滿面笑意:
“世子,國主終于允您進去了?!?p> “那我可要多謝公公了!”
祁子修也好似松了一口氣,在對方的攙扶下起身,揉了揉酸麻的雙腿,又整理了一下頭上戴的紫金冠,這才小心翼翼地邁步入了門內(nèi)。
“咳咳……修兒……聽馬公公講,你因心中掛記……咳咳……寡人的身體,今夜便打算在門外一直跪下去了?”
僅僅隔了幾日,床榻上的祁和胤卻已是眼眶深陷,雙唇黑紫,一只腳似已踏入了鬼門關(guān)。然而其說起話來卻依然氣場十足,兩只眼睛只是朝祁子修臉上暼了一眼,年輕的世子便立刻拜伏了下去:
“父王年事已高,兒臣卻不能時常侍奉左右。如今您突染惡疾,兒臣夜夜輾轉(zhuǎn)難寐,故而想為父王祈福,聊盡孝心?!?p> “寡人這么多子嗣中,除了隱兒之外,也就只有你還有這份心了。你們兄弟二人自小感情最好,希望今后也能一起勠力同心,不要枉費為父的一番期望啊?!?p> 聽長子這樣說,祁和胤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些許欣慰,卻仍不忘對其鞭策敲打一番。
“都是祁氏血脈,自當(dāng)如此。父親的話,兒臣謹(jǐn)記于心!”
“如此……甚好。不過修兒你倒說說看,此次寡人下令出兵討伐澎國,究竟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為何那日散朝之后,寡人心中總覺有些渾渾噩噩的,卻是連百里愛卿究竟說了些什么都不曾記得了……”
“此事父親所做絕無差錯。正所謂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朝,我曄國若是任由他人欺辱而忍氣吞聲,反倒會叫別國給看得低了。一旦失了威信,受苦的還不是普通百姓么?”
“你倒是同我那王兄一個鼻孔出氣。不過既是有心替寡人分憂,寡人倒也的確想到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權(quán)當(dāng)是即位前對你的最后一次歷練了?!?p> “父王有令,兒臣自當(dāng)全力以赴!”
聽祁和胤如是說,祁子修當(dāng)即跪于榻前,莊重地行了一個大禮。
“此次遠(yuǎn)攻澎國,寡人將陸師全權(quán)交由百里愛卿統(tǒng)帥。但如此一來,舟師中便缺了一員大將坐鎮(zhèn)。雖然王兄他舉薦的謝循尚可堪用,可寡人卻總覺得此人行事有些太過溫和,臨陣御敵時恐會優(yōu)柔寡斷,延誤了戰(zhàn)機……”
“所以父王想命兒臣去做那謝循的副將,以世子身份行監(jiān)督約束之責(zé)?”
祁子修并不愚笨,祁和胤話未說完,他便已經(jīng)猜到了。
“沒錯。靖海王兄他平日里雖掌管著舟師帥印,卻善文不善武。統(tǒng)帥之任甚重,交給謝循寡人并不十分放心。然而臨陣撤帥已經(jīng)不可能了,故而自幼習(xí)武又熟讀兵法的你,便是眼下這副帥的不二之選了?!?p> 曄國公說著,竟是用雙肘將身子從床榻上撐了起來,兩只眼睛殷切地看著面前的長子。然而祁子修卻并沒有接話,只是將雙手平舉身前不敢抬頭,一副十分為難的模樣。
此情此景,再次惹得祁和胤胸中怒氣翻涌,不由得順手抓起榻上用來暖被的手爐朝長子身上砸了過去:
“混賬!你方才不還口口聲聲說,自己要替寡人分憂么?難道你今夜至此,其實是來看看寡人有沒有咽下最后一口氣的?!”
見父親破口大罵起來,祁子修更加不敢言聲,只是閃身躲開了手爐,任其鐺啷啷滾落在腳邊。手爐內(nèi)的炭火登時灑了一地,也引得門外的內(nèi)侍慌慌張張奔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將床幃地毯上已經(jīng)燃起的火星撲滅:
“國主息怒,國主息怒。老奴雖不知世子他說錯了什么,想必不是他的本意。老奴該死,今夜便不該引他進來攪擾國主休息,甘愿領(lǐng)罪受罰!”
“哼,連你也覺得寡人命不久矣,這便開始幫新主子說起話了么?!寡人如今雖臥病在榻,卻并沒有糊涂!我曄國祖輩世代豪杰,智勇雙全,身為祁氏男兒,若是臨陣膽怯,畏縮不前,那還做什么世子?做什么儲君!”
祁和胤說著又想去抓榻上繡著金邊的長枕。然而方才的一番呵斥已耗盡了他身上本就不多的力氣,竟突然摔倒了下去,卻是再也爬不起來,只剩胸口仍劇烈地起伏著。
“國主息怒,國主息怒,世子他已經(jīng)知錯了!”
內(nèi)侍隱隱聽出曄國公盛怒之下竟是起了廢立之心,立刻沖上去用手撫了撫對方胸口替其順氣,暗地里又朝身后的世子使了個眼色,讓他快走,免得招來懲戒。
祁子修也明白自己不宜繼續(xù)逗留,踉踉蹌蹌地立即轉(zhuǎn)身奔出了門去。他臉上心中滿是怨怒,完全沒有注意到就在自己前腳離開的同時,一襲白衣卻趁著月色輕輕走入了壽成宮前悠長的回廊里。
“少主怎地不聲不響便進來了?還不快些出去,休得再擾國主休息!”
剛剛伺候祁和胤睡下的內(nèi)侍迎面撞見白衣少年懵懵懂懂地出現(xiàn)在面前,也不知對方究竟已經(jīng)守在門外多久,當(dāng)即壓著嗓子想要趕他離去,語氣間滿是嫌棄。
祁子隱始終不敢抬起頭來。即便受了對方這樣一番白眼,也并沒有半句反駁。他知道自己這個庶出的孩子在宮中并不受待見,卻立在原地一動沒動:
“馬公公,父王的身體如何了?”
“哎呀,國主剛剛睡下,有事兒等明日再說,明日再說也不遲嘛。少主別再給老奴這兒添麻煩了行不行?”
內(nèi)侍說著便要伸手來推祁子隱的肩膀。少年遲疑了一下,直到聽見床榻上父親發(fā)出沉重而均勻的呼吸,方才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
誰知榻上的國主卻并沒有睡熟。聽見說話的聲音,便知道是自己的小兒子到來,立刻出聲喝止道:“馬公公……你那是同少主說話的態(tài)度么!”
他的氣息雖然虛弱,可兩只半睜的眼中依然閃爍著炯炯精光,嚇得內(nèi)侍噗通一聲再次跪了下去: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國主如今需要休養(yǎng),老奴是擔(dān)心您的身體——”
“放屁!之前修兒來時你倒是殷勤得很。給寡人退下,這里沒你什么事了!”
在祁和胤的呵斥聲中,內(nèi)侍悻悻地退了出去,卻并沒有走遠(yuǎn),而是側(cè)耳伏在門上聽著里面的動靜。門內(nèi)的白衣少年卻不知隔墻有耳,迫不及待地問道:
“子修哥哥也來過了?”
“寡人險些被那逆子活活氣死,倒不如不來的好!”
說起長子,國主又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罵了兩句,旋即劇烈地咳嗽起來。祁子隱連忙用手在父親的胸口輕輕拍著:
“父王,子修哥哥他也是一片孝心。您的身子要緊,便不要再生氣了?!?p> “寡人怎能不氣?堂堂一國儲君,卻連領(lǐng)兵出征的勇氣都沒有。自大昇立朝以來,我曄國歷代儲君繼位前皆須隨舟師出征,立下一番戰(zhàn)功,莫非這規(guī)矩最后竟要壞在我的手中?”
“父王是想讓王兄他隨船出征,遠(yuǎn)伐澎國么?請恕兒臣直言,此舉甚是不妥?!?p> “隱兒你怎地也幫那逆子開脫?”
祁和胤此刻聽面前的幼子竟也反對讓長子率隊出征,不由得奇怪起來。
祁子隱便接著道:
“子修哥哥已任汐隱城守數(shù)年,終于做出了些成績。若是隨船遠(yuǎn)行,于城內(nèi)各項政令的施行有害而無利。加之成國與衛(wèi)梁歷來覬覦我宛州富庶,若是同澎國陷入鏖戰(zhàn),此二國未必不會趁虛而入。汐隱位于衍江上游,乃是經(jīng)水路西下暮廬城的咽喉要道,由子修哥哥坐鎮(zhèn),總比交給外姓家臣要放心些?!?p> 祁和胤向來最聽幼子的勸,一時間似乎也有些動搖了,微微點了點頭:
“隱兒你說的雖也有些道理,可靖海王兄他根本不通武藝,除了修兒之外,寡人實在想不出究竟還有何人能堪當(dāng)此任了。況且遠(yuǎn)征澎國事關(guān)重大,若我祁氏子孫中無一人能身先士卒,又如何指望將士們能英勇陷陣?”
“此番遠(yuǎn)去漛州著實不宜讓子修哥哥前去。父王若真的無人可用,兒臣倒是愿意前往!”
聽國主如是說,祁子隱忽然自告奮勇起來。而他此舉也并非想要爭功搶先,只是覺得自己需要為已病入膏肓,卻仍憂心社稷的父親做些分擔(dān)。
祁和胤滿臉錯愕地看著面前這個生著琥珀色瞳仁的小兒子,并不忍心答應(yīng)對方的請求:“你這孩子,從小就知道向著自己的大哥,即便現(xiàn)在也還是如此,可是——”
祁子隱單膝跪于榻前,卻是愈發(fā)真誠地懇請起來:
“父王,兒臣跟隨百里將軍修習(xí)武藝兵法已三年有余,只可惜終日賦閑宮中,不得施展,倒正好可以借此機會出去歷練一番,還望父王成全!”
曄國公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也罷。你要去也不是不可以,但須得有人陪同一齊前往,于軍陣之上保你無恙。除了你那貼身侍衛(wèi)萬石之外,寡人還想另外派些人手,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要,不要,石頭哥哥他太啰嗦了,到時什么都不許我做,隨軍出征還有何意義?!卑滓律倌昝Σ坏?fù)u起了頭來。
“可你不讓萬石同去,寡人又如何能夠放心?”
“兒臣倒有一人推薦。他同兒臣都是百里將軍的學(xué)生,武藝也十分高強,如今正在墨翎衛(wèi)中當(dāng)值——”
聽聞此言,國主臉上的神情卻變得復(fù)雜起來,帶著七分的詫異與三分的不快:
“莫不是那個黑眼睛的少年?此事關(guān)乎性命,隱兒你可要仔細(xì)想好了!”
“嗯,兒臣想清楚了的。我也知道父王對將炎有些成見,但是我相信他!”祁子隱鄭重地點頭應(yīng)道。
幼子的建議聽起來雖有些不合情理,然而祁和胤心中明白,這確是能夠真真切切解決眼下問題的方法。又沉吟了許久之后,他方才終于應(yīng)允,心中卻是對小兒子愈發(fā)喜愛了。
借著屋內(nèi)的燭火,祁子隱當(dāng)場取來紙筆,根據(jù)父親的口述寫下了詔令,又助對方以國璽蓋了印章??删驮谒麥?zhǔn)備推門離開時,一直立于門外偷聽的老奴卻是提著長袍下擺,匆匆向世子歇息的東宮方向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