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孿月

第十幕 ? 破囚籠 ? 二

孿月 種大麥的狐貍 3975 2022-02-17 21:28:00

  元綏十年,八月十五,月夕節(jié)。金桂飄香,天高云淡。是夜,身體略為好轉(zhuǎn)的曄國公祁和胤,照例與妃嬪子嗣們于宮內(nèi)的流影臺中用膳賞月。

  琴瑟和鳴,水袖翩翩,光祿卿特意安排的樂師與舞女使出渾身解數(shù),終令久病不愈的曄國公臉上露出了些許笑意。然而,當(dāng)他的眼神從自己一眾兒女的身上掃過時,卻忽然意識到竟是少了一人。

  笑容很快便從祁和胤的臉上消失了——那個他最為寵愛的小兒子,似乎還是頭一回沒有在宮中過月夕節(jié)。此時憔悴的國主還并不知曉艦隊于海上遇襲的消息。他抬頭看著天上如銀盤般皎潔的孿月,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惆悵:

  “瑾妃,若是你在天上能看到隱兒如今的模樣,應(yīng)當(dāng)便不再怪我了吧……”

  祁和胤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聲音卻只有自己能夠聽見。

  然而,卻自殿外忽然闖入了一名神色慌張的墨翎衛(wèi),口中高喊著急報。國主渾身上下猛地一震,似隱約有了一些不好的預(yù)感。

  “慌什么慌,攪擾了父王雅興,你可擔(dān)待不起!什么事同我說便是了!”

  世子祁子修面露不滿,立刻起身欲去殿外攔住對方。

  然而墨翎衛(wèi)向來只受向百里管轄,并不聽從祁子修的命令:“世子,此事關(guān)乎子隱少主安危,小人還是直接說與國主知曉吧?!?p>  年輕的儲君當(dāng)即豎眉瞪眼起來,眼看著就要發(fā)作,卻聽身后的父親喝道:“修兒你讓開!他方才是不是說,此事與隱兒有關(guān)?”

  “正是征伐澎國的艦隊傳來的急報!”

  墨翎衛(wèi)將手中一封墨鴉傳來的帛書舉過頭頂,恭敬奉上。祁子修無奈之下,只得退至了一旁。

  祁和胤掙扎著自王座中站起了身,將大袖一揮,君威猶存:“修兒,既然你那么想知道信中寫了什么,便去親口念給寡人聽!”

  祁子修不由得狠狠剜了一眼傳信的墨翎衛(wèi),有些不情愿地從其手中接過了帛書。其實他早已猜到其中所言何事,雖有些為自己的沖動后悔,但轉(zhuǎn)念一想,卻還是無所顧忌地朗聲念了起來:

  “急報。行船半月,及至天怒海峽,遇大霧,數(shù)日不散。今艦隊大部已至海峽南端集結(jié),唯少主與統(tǒng)領(lǐng)謝循所乘旗艦未歸,死生莫測。末將派人苦尋數(shù)日無果,無奈昨夜天降異像,海凌嶼于一夜之間沉沒入海,次日見殘艦尸骸無數(shù)浮于海中。如今軍心渙散,無奈之下,特修書懇請國主允我等班師回朝,另圖他策。舟師代統(tǒng)領(lǐng),卓修闊?!?p>  帛書剛剛念完,卻已在殿上引起了不小的騷亂。王族宗親們不禁紛紛私語起來,而國主手中握著的白玉酒爵也砰然落地,摔了個粉碎。他自己則整個人頹然跌坐回了王座之中。

  “父王,旗艦既沉,于士氣打擊頗重。群龍不可無首,兒臣以為——”

  祁子修反手便將帛書丟回了那墨翎衛(wèi)的腳邊,隨后上前一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勸慰起父王來。可他話剛說至一半,卻聽王座之中的祁和胤暴喝道:

  “你以為什么!自己的弟弟失蹤,而你所關(guān)心的卻只有士氣么?!”

  祁和胤雖因病虛弱,此刻說話聲音并不算高,一喝之下卻還是令紛亂嘈雜的流影臺上瞬間變得安靜下來,空氣間只剩下其粗重的呼吸聲于廊柱間回響著。

  “父王,為君之人,當(dāng)以社稷國家為重,這不是您一直以來教導(dǎo)我們的么?”

  沉默了許久,始終跪著的世子才又開口替自己辯解起來。

  “但你現(xiàn)如今還不是國主!當(dāng)日若非你臨陣退縮,不肯率隊出征,隱兒他也不會自告奮勇替了你的差事!如今失蹤之人可是你的親弟弟啊,難道你就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安危?心中所想的,便只是如何在寡人面前說些無用的屁話?!”

  祁和胤重新支撐著從王座中站起了身,暴風(fēng)驟雨一般地斥責(zé)起長子來:

  “寡人曾無數(shù)次告誡于你,居高位,秉厚德。身為世子,切不能患一己之得失,而需兼容并包,與血脈兄弟共理朝政,勠力同心,方能功在當(dāng)代,利于千秋!可你卻是如何做的?!”

  但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向來對父親恭順有加的祁子修也突然情緒失控,大聲反問了起來:“可父王你有沒有想過,兒臣所以會患得患失,或許正是怕您會起那廢長立幼之心?”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寡人先前還奇怪,為何自從立修兒為世子后,你便對其他幾個兄弟防范有加,尤其是對隱兒!難道你便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此擔(dān)心,或許并非是因為同胞兄弟的緣故,而是你自己心里都隱隱覺得實難堪此重任?!”

  曄國公也徹底光火了,抄起自己面前的酒壺酒盞狠狠砸向了長子身上。

  祁子修并沒有躲避,額角被砸了個正著,登時鮮血淋漓??缮磉叺膶m人侍女之中,卻無一人敢上前攙扶,甚至連國主身旁最親近的老奴都不敢開口勸解半句。

  然而,年輕的儲君卻抬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絲毫不顧是否會被責(zé)罰,繼續(xù)頂撞起來:

  “一口一個隱兒!莫非在父王的眼中,那個庶出的弟弟,竟比兒臣這個世子還重要?此刻父王莫不是在想,若此次隨船出海的人是兒臣,若失蹤的那個人換作是兒臣,你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立子隱這個庶出的小畜生為世子,由他來繼承大統(tǒng)了?!”

  “逆子!你與隱兒皆是寡人血脈,出言怎可如此不遜!似這般小肚雞腸,患得患失,當(dāng)初立你為世子,當(dāng)真是寡人此生最大的失策了!”

  祁和胤氣得渾身顫抖,一雙眼睛也憋得通紅,爆出了根根血絲。盛怒之下,他竟唰地一聲自王座旁的劍架上抽出了佩劍,朝著長子身前踉蹌走去。寬大的袖口略過膝前的小案,將其上的珍饈佳肴盡數(shù)帶翻在地上。

  直至此時,流影臺中的一干人等方才有所行動起來,有的人勸有的人攔,更有膽小的王子公主,嚇得當(dāng)場哭出了聲。

  可祁子修卻死活都不肯低頭認(rèn)錯,任憑父王將利刃架在自己頸上,腳下居然未動分毫:“父王——這是要親手殺了兒臣么?”

  曄國公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持劍的手高舉過頭,忽然一聲大喝,將世子身旁的一張小案斬作了兩段。而他那一雙渾濁的老眼中,也早已流下了淚來:

  “家無教訓(xùn),遂有逆子!是寡人沒有教好你,這世子之位,你不用再坐了!”

  君令既下,祁子修卻呼地一下站起了身,竟是頂著劍鋒,全然不顧其在自己脖子上劃出的一道淡淡的血痕,眼神中的瘋狂,直迫得曄國公也不禁退后了半步。

  “如此——兒臣也只好得罪了!父王莫要怪兒臣,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說話間,他死死地盯住了父親的一雙眼睛,口中卻是念起了一段根本無人能懂的話。那話音很輕,周圍之人根本聽不清楚其究竟在說些什么,然而國主的臉色卻是一變,就好似溺水之人一般,喉嚨里忽然嗚嗚噥噥地再說不出話來,執(zhí)劍的手也緩緩垂至了身側(cè)。

  剛剛被廢黜的世子似乎也沒有料到,自己此舉竟真的起了作用。其連忙退開兩步,斜著眼睛試探般小聲問道:

  “父王您說——究竟誰才是曄國世子?”

  此時,曄國公的眼神已經(jīng)明顯地渙散開來,先前的盛怒也在倏忽間煙消云散。祁子修發(fā)問過后,他竟好似一具行尸走肉般,毫無感情地答道:

  “修兒是寡人立下的世子,也是將繼我之位的曄國新主!你們所有人,都給寡人牢牢記住了!”

  “謹(jǐn)遵王命!”

  眨眼功夫,國主的態(tài)度便發(fā)生了如此大的轉(zhuǎn)變,不禁令流影臺中的所有人都驚詫莫名。然而他們并不確定究竟發(fā)生了怎樣的變故,也根本沒有膽量敢去質(zhì)疑祁和胤的出爾反爾,全都紛紛跪下身來,唯唯稱諾。

  祁子修更是喜形于色,緊接著又問:

  “所以,無論我先前犯了什么錯,又說了何等令父王不悅的話,都絕不會讓你動那廢長立幼的念頭了,對吧?”

  “那是自然。子修乃是寡人眼中唯一能夠繼承曄國大統(tǒng)之人?!?p>  “可若是我那個弟弟現(xiàn)下仍然活著,父王又將如何決定?”

  祁子修突然有些享受當(dāng)下的這種感覺,似乎尚未登基,便已經(jīng)掌控了一切。他滿心以為,這次也會得到一個令自己滿意的回答。誰知面前的祁和胤并沒有立刻作答,反倒是眼角的肌肉難以察覺地抽動了幾下。

  “父王,我方才是問,如今若是子隱尚在人世,您又會怎么辦?”

  年輕的儲君忍不住重新問了一遍。然而其話音剛落,卻忽見父親眼中閃過了一絲凌冽的寒意!說時遲那時快,不等祁子修反應(yīng)過來,曄國公竟重又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凌空朝長子的身上斬將過去!

  片刻前還洋洋得意的世子登時嚇得跌坐在地,本能地舉起右手去擋。只聽一聲慘叫,切金斷玉的利刃便已將他的手掌連同半截小臂齊刷刷地砍斷,當(dāng)場血若泉涌!

  祁子修蜷縮在地,卻根本來不及伸手捂住殘肢。劇痛激發(fā)了他求生的本能,用一個無比怪異的姿勢躲過了父親的第二斬,連滾帶爬地倉皇躲向了殿內(nèi)一根粗大的立柱后。

  然而,這場血腥的殺戮卻僅是剛剛開始。祁和胤仿佛著了魔一般,繼續(xù)揮舞著長劍瘋狂砍殺起出現(xiàn)在其面前的所有人。無論宮中仆役,還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全都于飛濺的鮮血同驚惶的尖叫聲中一個個倒了下去!

  殺戮足足持續(xù)了兩炷香的功夫,年邁的國主方才停了下來。他一會兒仰天長嘯,一會兒又垂目哭泣,似乎精神已經(jīng)徹底失常,甚至連面頰上的肌肉與眼珠都深深凹陷了下去,活像一具干癟的骷髏!

  而后,他微微松開了手,任憑長劍墜落在自己的腳邊,整個人也恍若一株枯朽的槁木般,直挺挺地倒在了成堆的尸體與深達(dá)寸許的血泊中!

  直至此時,幾個僥幸逃得性命的女婢才重新自流影臺的角落里探出頭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觀察了一番后,飛也似地逃了出去。緊跟在她們身后的,是同樣嚇破了膽的祁子修。眼下其右側(cè)的衣袖早已被手臂上流出的鮮血浸得透了,面色如紙的模樣,更是恍若一具自墓穴中爬出的尸體。

  然而年輕的儲君剛剛奔出流影臺的大門,便迎面撞見了一個矮胖的身影。正是今日自稱身體抱恙,沒有來赴賞月宴的靖海侯祁守愚。

  世子立刻雙腿一軟,當(dāng)即癱坐在了對方身前,哭訴起自己的遭遇來:

  “王叔,王叔你可來了!方才,方才父王要廢了我的世子之位,我便念了一段你教給我的清心咒,想讓他收回成命。未曾想,未曾想他卻突然變得瘋了,將所有人都?xì)⒐饬?!還砍,砍斷了我一只手!”

  “竟有此事?我那王弟如今人在何處?”

  祁守愚佯裝錯愕,蹲下身子親手替對方包扎起了傷口。

  “父王他已昏死在了殿上!”

  “賢侄莫慌,清心咒絕無可能致人瘋癲,一切都待本王進(jìn)去看了再說。不過此事日后若是追查起來,難免不會遭人懷疑確同那咒語有關(guān)。賢侄還需牢記,切莫再與旁人提及任何我向你傳授咒術(shù)之事,否則你我二人都將難脫干系,記住了嗎?”

  “侄兒明白,侄兒明白!”

  祁子修頻頻點頭,在對方的攙扶下踉蹌?wù)酒鹆松韥?,頭也不回地遁匿在夜色中。隨后,循聲而來的墨翎衛(wèi)也趕至了殿前,在祁守愚的安排之下,將國主送回了寢宮。

  然而他們之中并無一人察覺到,面前這位矮胖親王隱藏在嘴角眉梢里的,那幾乎快要掩飾不住的猖狂笑意!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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