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小橋，你的家在哪里？
小橋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指向那座土坯壘起來的老屋。
老屋是小橋爹在二妮出生那一年蓋起來的。三妮、四妮，還有小橋，都是在老屋出生的。
小橋爹和小橋娘結(jié)婚時，沒有新房，一直和一大家子擠在祖宅里。大妮的出生讓小橋娘受了婆婆不少委屈，小橋爹心疼老婆孩子，咬咬牙蓋了這兩間老屋。
日子太苦，缺吃少穿，但房子又不能不蓋。小橋爹拉了不少饑荒（借款），求爹爹告奶奶，老鼠洞里都想掏兩把。
房子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蓋起來的，土坯（用黏土制成的方形土塊）、檁條、大梁、小瓦、門窗，還有下地基的石頭，千頭萬緒，哪一樣不要人干，哪一樣都要錢買。
青龍山在真源縣城東北，起伏蜿蜒，有如龍形。方圓幾百里，也就那兒有石頭。
小橋爹走了兩趟青龍山，一趟就要100多里路，鞋底都磨破了，愣是連拖帶拽的拉回了壘地基的石頭。
房前屋后有不少樹，小橋爹來回轉(zhuǎn)悠，想挑幾棵成材的，伐了做檁條、大梁。
“大妮他爹，咱娘家里不是有木頭嗎？我看著挺直，做檁條挺合適的！”
小橋娘記得祖宅外面蓋著不少木頭，不解的問，“借幾根給我們用不行嗎？以后伐了樹還她們。”
小橋娘就沒想占誰便宜。
“還真不是咱娘不舍得。那是槐樹、柳樹，不能上梁的，”小橋爹邊說邊停下鋸子，撮了袋旱煙點著咂吧幾口接著說。
“忌諱用槐樹，是因為槐字里有鬼，古來講究鬼不上房，鬼不進屋。誰蓋房子不圖個吉利？”
“至于柳樹，樹太軟，做大梁和檁條要特別硬的樹。你像泡桐樹也不行。楊樹就可以，結(jié)實耐用?！?p> 小橋爹磕掉煙灰，煙袋別到褲腰帶上，接著伐起木頭。
脫土坯都是在晚上，地里的農(nóng)活可不敢耽誤，啥時候都是地里有了收成，填飽了肚子，心才不會慌！
”加水，還要加一些。”小橋爹用手握土看了一下，一邊加水一邊拌攪說，”老話說，濕打土坯干打墻，水少了可不成。”
小橋無精打采地撒著草木灰，哪些聽得進老爹說的什么？
小橋爹放好木模，甩進去三锨土，用腳將土連續(xù)踩踏了六次，又掄起夯錘夯實了十二錘。
”小子，看仔細了，這就是三掀、六腳、十二窩窩。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
小橋爹從夏天就開始了，在亮晃晃的月光下，在昏暗的馬燈燈影里，和泥、摻麥秸、脫坯，每天忙碌到深夜，眼瞅著麥秸蓋著的土坯堆一天天見高。
老屋是秋季農(nóng)閑時破土動工的。依著小橋爹，想請個先生挑挑日子，看個方位的。小橋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后，小橋爹就不吱聲了，不過，鞭炮還是放了一掛，讓鞭炮一個一個放的孩子們稀罕死了。
小橋爹殺了只雞，拎著雞脖子圍地基轉(zhuǎn)一圈，老人說，這樣可避邪。
農(nóng)村里，蓋個房子是大事，親朋好友都會過來，小橋爹也沒少給別人幫忙，工錢肯定不會算，中午管頓飯，吃飽為算。
小橋爹想好了，肯定不能全用平砌，太費坯費料，檐墻就用一坯寬的立砌，山墻使勁得用34的臥坯，隔間墻就隨意了。
老少爺們呼啦呼啦來了十幾號人，熱火朝天地就干起來。人多好干事！這大墻是呼呼地向上長……
和灰的，提灰的，搬坯的，抱角砌墻的，支門框窗框的……
小橋娘也得干活，燒茶做飯，提灰搬坯，還要照看大妮，每天骨頭都像散了架，但看到房子，再苦再累都值了……
“這里，對，就這里坯少砌幾塊，留個放東西的壁櫥。”小橋娘比劃著怎么方便，和小橋爹商量。
門框窗框安好了，兩邊山墻也砌起好了，接著開始上大梁。
俗語說，“房頂有梁，家中有糧，房頂無梁，六畜不旺”。
農(nóng)村里，對上梁很重視的。上大梁要挑日子、時辰的，最好是月圓日、漲潮時，寓意合家團圓，財源滾滾來。
小橋爹偷偷找黃小翠黃大仙問了時辰訂了日子，又買了五色禮敬神，沒敢讓小橋娘知道，否則又要心疼錢了。
大梁兩頭系上紅布條，梁上貼著吉利話，“上梁欣逢黃道日，立柱巧遇紫微星”。
鞭炮聲中，大梁上好。一簸萁花生、紅棗遞上大墻，紅布包起一小包，拋給房前的小橋娘，小橋娘伸手接住，仿佛接住了金銀財寶，笑得合不攏嘴。
全村的人都過來粘福氣，接元寶，剩下的花生、紅棗，大把大把地向下拋，男女老幼，你爭我搶，熱鬧非凡。
小橋娘早就安排好了酒菜，親朋好友推盅換盞，吆五喝六起來……
下午有活，酒場不會太久。幾杯小酒下肚，個個紅光滿面，胡亂夾幾筷子菜，墊吧墊吧肚子。干慣體力活的漢子就沒有酒量不好的，沒人會耽誤活。嗨喲嗨喲，整齊地喊著號子一起發(fā)力，檁條就提嘍上來，固定牢固后，開始擠蘆葦屋笆。
蘆葦是從村西頭的圍壕里割來的，溝頭壕尾野生的蘆葦不少，平時割來當(dāng)柴燒。
屋笆上面繕上小青瓦，開始用麥糠和泥粉內(nèi)墻，這些小活都是小橋爹自己干，誰家都有事，也不好意思總麻煩左鄰右舍。
從村西的大坡灘（河灘地）拉來新土，屋里找平夯實，裝上門窗。院子里怕下雨積水也拉土墊高點。
房子緊趕慢趕，總算在上凍前大功告成。小橋爹黑瘦黑瘦，累得不成人樣了。
屋里啥都沒有，東旮旯到西旮旯，屌蛋精光，家里欠了一屁股饑荒，不知道多少年才能還完。
小橋娘笑嘻嘻地裁著報紙，刷著面糊糊窗戶，不住扭頭看著大妮；大妮還不會走，扶著墻根挪著走了再走……
小橋娘洗了手。貼了幾扇窗戶，手指肚上都粘滿報紙上的油墨，洗也洗不掉。她扯著大妮，和小橋爹說著家里怎么擺放。
大妮嗯嗯啊啊不停，眼神里充滿了好奇，看哪里都新鮮。
“大妮，我們有家了！這里就是我們的家?！?p> 小橋娘重復(fù)著說了無數(shù)次的話，這話說給小橋爹聽過，說給大妮聽過，后來，說給每個孩子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