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子?根子?起床,咱們該動身了?!?p> 劉云在睡夢中被一陣搖晃喚醒,鼻腔中流淌著空氣的干冷,還有母親身上熟悉的,炭灰的味道,他懶散的“嗯”了一聲,抬起了眼皮。
微醺的日光斜斜的鉆過玻璃窗的裂縫,映入眼簾的是母親因激動而繃緊的臉龐。
“媽……”他輕聲說。
“根子,你叔已經(jīng)到村口了,趕緊起來,現(xiàn)在就要動身了?!?p> 母親摸了摸劉云的腦袋,聲音柔和的不似尋常。
叔叔?動身?去哪?
劉云心里有很多疑問,不過他是個聽話的人,母親讓他起床,他便將疑問都壓在了心底,坐起身,穿起了厚實的近乎臃腫的衣服。
母親在狹小的房間里打著轉兒,視線滑過脫皮的泥墻、破敗的桌椅、床上的衣物,但沒有停留。
歪曲的影子在墻面上跳躍移動,急促的腳步在房間里簌簌響起,擁擠的家具在不經(jīng)意的觸碰中畏縮的顫動。
年輕而蒼老的母親在房間里踱著步,繁雜的思緒接連浮現(xiàn),直到屋外的喊聲將她拉回現(xiàn)實。
“媽,外面好像有人喊你。”
劉云小心的爬下床,瘦小的身子套在寬大的衣服里,看上去十分滑稽。
“嗯,走吧?!蹦赣H走到劉云跟前,彎下身,替他微微理正了衣襟,牽著他推開了房門。
屋外是寬敞的平地,蕭索的野草在寒風中顫抖,稀薄的日光綴滿了樹梢,透過干癟的枝椏,村口寥寥的房屋依稀可見。
此時,一個身著藏青色大衣的男人站在不遠處的空地上,略微佝僂著身形,抽著旱煙,熱氣混著煙霧從他的口中噴出,那是比炊煙還要嗆人的味道。
劉云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面前的男人。
他拘謹?shù)膾吡四腥艘谎?,隨即迅速的轉過頭,茫然的環(huán)視四周,最后抬頭望向了母親。
母親也看著他,攥著他的手微微加了點力。
男人朝母子倆招呼了一下,便朝他們走了過來。
劉云想退后幾步,但他的手被母親牢牢攥著,抽不開。
最后男人停在了他們面前一米的地方,母親晃了晃劉云的胳膊,說:“根子,快叫叔叔。”
劉云莫名覺得有些害怕,他把臉朝向母親,想要開口說什么,似乎有一根刺把他的喉嚨卡住了,他垂下腦袋,嘴唇翕動了兩下,什么都沒有說。
母親干笑了兩聲,道:“這孩子就是太怕生了,不過還好,以后有很多的機會,我在路上一定要多和他說說……”
一邊說,母親從棉襖的夾層里抖出一個小小的布袋,摸出幾張皺皺縮縮的紙錢,遞到男人的手上:“孩子……他叔,真是……太麻煩你了?!?p> 男人“嗯”了一聲,從懷里摸出一塊懷表,他隨意的看了一眼。
“嗒嗒”的聲音中,時間被衡量的很緩。
“時間剩的不多,現(xiàn)在我把他帶走吧?!蹦腥苏f,可臉上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焦急的神色。
母親望向不遠處村口停著的貨車,貨車的表面已經(jīng)退了漆,棕黃的銹跡好像刻痕,爬滿了車廂的每一寸,車廂里應該塞了許多山貨,就像幾年前的那樣。
但它畢竟是一輛車。
母親伸出凍的皸裂的手指,指著車子比劃了兩下,寒風中,恰如蛇褪去的死皮。
“我們母女倆就坐在上面,不會有點……太擠了吧”她原本想說不安全,但在喉嚨里抽噎了一下,把這話收了回去。
男人把旱煙搭在手指間,有些奇怪的問:“兩人?我只能捎他一個走?!?p> “嫂子,你知道,城里那邊的工作有,但是不太好找?!?p> 男人不以為然的瞥了母親一眼,補充道。
母親的臉僵了一下,罕見的沒有爭辯,她木然的點頭,低聲在劉云的耳邊說了一句:“聽話,你跟著你叔走,去縣城里好好讀書,你叔……待你很好的?!?p> 她牽著劉云的手走向前,男人伸出了手。
劉云感到驚恐了,他不想走,可是男人的手是那樣有力,拉扯中,他不由自主的向前挪蹭。
然后,他似乎適應了這種被人牽著的感覺,腳步加快了些,就這樣,他上了車,男人在車廂里放了一塊凳子,車廂是敞篷的,里面裝了很多的水果,可劉云頭一次的,對這些水果感到陌生。
直到車子發(fā)動了,轟隆隆的啟動聲中,一切都開始顛簸,周圍的水果緊挨著他,推搡著他,他的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
他想起來自己分別前甚至沒有和母親打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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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后回去過很多次嗎,劉云?”
“沒幾次,你知道,那時候我才七歲?!?p> “你……母親,你還恨她嗎?”
“她?說真的,其實并沒有。那時候我太小,還不知道恨是一種什么東西,等我大一些,大概十二三歲,她已經(jīng)死了?!?p> “唔,抱歉……當時有回去看過嗎?”
他聳了聳肩,“沒,她死了半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時我對她的印象已經(jīng)很少了?!?p> “可你說,你之后回去過幾次……”
“是啊,但那是很久以后了,我覺得,家對我是這么一個東西,就算已經(jīng)消逝了很久,但一直在某個地方等著,直到有一天,和它有關的事找上了你,你才意識到原來你有曾經(jīng)有個家?!?p> “說的真好,你那個叔叔呢?”
“叔叔?他只是個收購山貨的,以前或許和我爸認識,總之,把我捎到鎮(zhèn)里的小學,然后辦了些事之后,交了上學的費用,我就沒怎么見過他了?!?p> “哦?!?p> “還有什么疑問嗎?”
“沒了,謝謝?!?p> 劉云不再看我,自顧自的說:“其實,從山里到縣城,也就二三十里,但在那時的我看來,簡直遠得像是隔了一個世界?!?p> 聲音唏噓,似是感嘆。
我點了點頭,的確,距離從來不是區(qū)別遠近的唯一指標,也不是最有用的。
同樣,血緣也不是區(qū)別親疏的量度,因為我之后了解到,劉云的那個叔叔,按照他們村里人的輩分,還真是他父親的兄弟。
但,這和我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