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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云夢

案上祭肉(下)

清宮云夢 弄笛吹簫人 3879 2014-07-26 14:42:37

  我有些低落地走出頤和園,來到園外的宮道,一抬眼看見沈爺滿面憂色地站在道旁,我倆目光相觸的時(shí)候,我分明看見他眉峰緊皺,眼里的淚將要涌出眼眶。雖沒有看見載湉,但是我忽然明白了,太后只是偶然移駕園中,也要載湉坐輿轎跟了來,太后,當(dāng)真是不能讓載湉獨(dú)處片刻的!

  我出宮的時(shí)候,迎面撞上了正要出宮的慶善。他的神情極端落寞,仿佛有天大的不悅之事。看著他無言地走了一段,我終于忍不住了,問他道:“慶大人,怎么了?”

  慶善友善地看我,傷心地說:“寶哥,太后壽宴已說定不請?jiān)獌?,可為什么還是不讓她……”慶善一抬手,擦去眼中滴落的淚,“哎!寶哥!都怪我,怪我當(dāng)初太軟弱了……害了她呀……”

  我眼中帶著些同情和憐惜,無奈地目送慶大帥哥的離去,心里一痛,眼睛也不覺濕潤了。

  到了夜晚,我在幾個老太監(jiān)的嚴(yán)密監(jiān)控之下上了島子。有這些人在,實(shí)在是礙事。

  好在天下無人不愛財(cái)。我想,太后的壽日將近,太監(jiān)們對上級的孝敬也是一筆大開銷,好在上次有幾個上書店的“客戶”被大舅子給選上了,自然也孝敬了我一些,這時(shí)這些“黑錢”便有了用武之地,一向小氣的我,這次出手特別大方。

  “您請,您請……”幾番毫無掩飾的出手之后,幾個完全不相熟的老太監(jiān)看在李大總管的面子上,“慷慨”地放我進(jìn)了涵元門。

  此刻蒼穹上群星閃耀,淡淡的星光照著涵元殿,將這雅致的殿宇,鍍上一層輕薄的淺銀色。入秋不久,南海子蔥郁的花木并未凋殘,柳蔭花影中,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蟬鳴傳入耳中,我提了一盞宮燈,緩步上島,心中隱藏的不快與哀愁,也好像隨著這靜謐的夜色,漸漸褪去了。

  我悄無聲息地上了島子,見著星光下靜立的沈廷玉。他的臂彎上,軟軟地搭垂著一件銀灰色鎖金線的披風(fēng),無月的夜里,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晚風(fēng)中發(fā)怔。

  我輕輕喚了一聲沈爺,他才轉(zhuǎn)過臉來,慈和的臉上神色沉靜,他正色問我道:“公爺,老爺子坐在那廂的迎熏亭里。陸全恩在那里跟著,他不叫我過去?!?p>  我道:“最近天氣忽冷忽熱,他怎么坐在風(fēng)口里?您也不攔著?”

  沈爺無奈,皺了皺眉,道:“他的性子,哎,我勸不住他?!?p>  我當(dāng)然知道沈爺說的是實(shí)話,只得無可奈何地道:“您給我吧,讓我去試試呢?!?p>  沈爺?shù)难壑杏兄撤N希望的光,立刻對我道:“我引您過去。”

  跟著沈爺來到島子的最里邊兒,我才見老陸默默地立在一個大亭子的朱紅色立柱旁邊。那亭子配著明黃色的玲瓏飛檐,數(shù)級臺階均是漢玉鋪地,果真有皇家氣象。

  但是八角亭子,孤懸池邊,當(dāng)然是八面來風(fēng),眼下入秋不久,夜風(fēng)確實(shí)很大。

  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載湉默默坐在亭中,微微仰頭,那雙秀美的眸子有些癡迷地望著滿天的晚星,任憑那夜風(fēng)毫無遮攔地吹上他的瘦臉。

  我向老陸遞了一個眼神,老陸半天才會樂意,輕聲朝我這邊來,低聲道:“這陣子都是這樣。老爺子的心事,沒人知道,也沒人敢問他?!?p>  我看難得近處無人,只有沈爺立在稍遠(yuǎn)處的角落里,正是一個不錯的機(jī)會。拿上那件披風(fēng),我悄悄從后面上了亭子。

  那件披風(fēng)落在他的肩上的時(shí)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身子顫了一下,然后,我聽他沉聲說道:“說過不要了?!?p>  我也不和他客氣,沉聲答道:“風(fēng)大,和表哥不準(zhǔn)任性!”

  坐在棕紅色舊藤椅上的載湉這才回頭,一見是我,也沒有多少欣喜,只是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然后,那水一般的眸光又轉(zhuǎn)到身上這件披風(fēng)上。

  我眼見他眼中透露的,那種類似害怕的神色漸漸消去,但他的神色卻出乎意料地變得有些疑慮,良久,他才道:“表哥,我有句話想問你?!?p>  我見了他日漸憔悴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居然那樣心疼,我努力把僵硬的微笑留在臉上,對他道:“問吧。表哥知道什么,都告訴你?!?p>  載湉扶住了藤椅的把手慢慢站起,扶住亭子的朱紅立柱,悶悶地咳了一陣子,身子微微顫抖,整個人就像秋天枝頭上欲落未落的黃葉。他看向我,看得出來,他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眼中那洶涌的淚意卻又好像控制不住,他帶著淚轉(zhuǎn)眸看著我,語音沙啞而低沉,卻十分痛心,“為什么放走刺客?”

  他問的當(dāng)然是前陣子小星的事。因?yàn)榫o張,我下意識地閉了眼,努力理清思緒,等我再次睜開眼的時(shí)候,我決定欺騙他一下,我說:“表弟,那個刺客輕功高強(qiáng),他是自己跑的,我嚇懵了……”

  載湉轉(zhuǎn)過眸子瞧了我一瞬,眼里帶了苦澀的笑意,然后軟軟地坐了回去,道:“小靖,我有這么好騙嗎?”

  我知道靠糊弄這招只會消減我倆的友情,所以我決定告訴他實(shí)話,我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也曾經(jīng)是你的……”

  他皺了眉,瞧樣子是有些怒了,只是壓著怒意問道:“誰?”

  我道:“他爹是醇王府的御者,名叫牛桂金?!?p>  載湉從藤椅上一躍而起,望定了我,低聲問道:“小星……為什么連他也做了革命黨,為什么連他也要反我?!”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只是柔聲應(yīng)他:“皇上息怒,這不怨您的!”

  載湉傷心地看向天上的星辰,一瞬,他平靜地看著我道:“表哥,其實(shí)我也不愿長留在這世上……”

  我一時(shí)覺得心疼極了,想也沒想,慌不擇言地勸他道:“皇上莫要灰心,天下終歸還是良民多,以后太后終歸……”

  載湉的眼中,似有一種傷痛到極致之后的麻木,仿佛我的友情,也無力打開他心里的這扇門,他喃喃道:“表哥,我現(xiàn)在總算是明白了。有些事情,或許天下人都做得,只有我做不得;有些想法,天下人都可以有,而我偏偏不能有?!?p>  我心里暗道一聲:“不管了!”便脫口說出了真實(shí)的想法,“只要沒有人擋著你,你就不會……”

  “沒有用?!陛d湉堅(jiān)定地打斷了我的話,正色道:“天下要發(fā)展,滿漢就得合一??赡切┢烊苏讨茸娴墓跈?quán)勢,天生就有優(yōu)越感,而且自以為高人一等,早就不學(xué)無術(shù)。就算有幾個明白的,也是杯水車薪!若不打壓他們,天下由庸才把持,教人如何不反呢?可若是不用他們,滿人便要疑我是故意與他們作對,朕瞧他們都是糊涂蛋!”載湉道:“小靖,當(dāng)初只恨我沒有聽你的話,如今大清恐怕會亡在袁世凱的手上!姓袁的一味挑唆太后,把立憲的時(shí)間往后拖,就是想趁機(jī)培植勢力,好等將來朝廷先機(jī)失盡,他好一舉取而代之……”

  我急了,急忙掩住他的唇,提醒他道:“這些話對別人可不能說,在太后面前也絲毫都不能顯出來!這個,您一定要聽我的!”

  載湉道:“表哥,我昨兒得了一夢,夢見自個兒變成一只鷹,飛在大海上,飛了好久也不見陸地。我想,我實(shí)在是累了……表哥,讓我再好好的瞧瞧你,記住你的樣子……”

  他的身子益發(fā)單薄,枯瘦的手握住了我的手,雖然力道很輕,可還是咯得我生疼。那話中的意思不祥,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是真的心疼,可是抬眸一看,卻見他的臉上,像枯枝開花一般,驀地綻出一個微笑來。

  那天我從瀛臺離去,太后隨即召了我到儀鸞殿問了半天,我也不知為什么,從心底就不愿搭理“姑母”,此時(shí)便按著沈爺原來的稟奏,小心地說了一遍。

  太后似乎聽?wèi)T了這些老生常談的話,翻著眼皮白我一眼,便低頭擺弄掌中的鈞窯九龍紋茶杯,“就這些?”

  我很不耐煩,答道:“是?!?p>  太后終于正眼盯住了我,眼里像要噴出火來,怒道:“我當(dāng)你是自家人,竟也這般敷衍我!我問你,他說了袁世凱的事兒沒有?”

  我無奈地閉上眼,暗自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帶著怒意看向太后道:“太后自然不必信侄臣的話,您自有會辦事兒的。但侄子對您說的話句句真心實(shí)意,您不想想,我現(xiàn)在有幾個堂弟在朝?又有幾個能在您跟前說話呢?您不信我,倒信外人!”

  太后的眼睛現(xiàn)下雖然盡顯老態(tài),但是看得出以前年輕的時(shí)候也是美麗的丹鳳眼,此刻她的目光忽然軟了一瞬,看著跪在跟前的我,道:“你大哥德善早已夭折,你阿瑪照祥也英年早逝,你那義父母也都不在了,涇德,如今世上,咱姑侄倆個是最親了!哎!”

  太后收了怒意,吩咐道:“平身吧?!蔽医┠灸镜卣玖似饋?,心里生氣,自己把“謝恩”給免了。

  太后低低嘆了一聲道:“皇帝,既是我的外甥,又是我的侄子??捎衷趺礃幽??蓉福晉生的骨血,只剩他一個,可偏偏他又不孝順!當(dāng)年聽信康逆,鼓搗維新,結(jié)果呢?把洋人給招了來!為了個女人,他嘴上不說,心里和我結(jié)了死仇!涇德,你說,我還不是為了……”

  太后明顯地停了一下,似乎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她的殘忍,她轉(zhuǎn)了話頭,低語道:“我還不是為了大清的江山!”

  是啊!您老人家干啥都是為了江山,江山果然是一面不銹鋼無敵萬能擋箭牌!

  我不答應(yīng),依舊是那樣板著臉立著,聽姑母道:“涇德,你要明白我!戊戌的那些事兒,我如今都在干,可我要用我們的人,這樣才能讓祖宗江山興旺萬代……以后的事我不管了,我只要在我活著的時(shí)候,大清的人還留著辮子,大清的祖宗牌位,還在太廟里供著!”

  我想,我要是一直沒回音,太后還會這樣說上半天兒,而她的話和七年前根本沒有區(qū)別,我也根本不耐煩再聽。所以我馬上冷著臉應(yīng)了一聲:“是?!?p>  太后道:“既這樣,我就信了你。”她轉(zhuǎn)臉瞟了一下一身紫色二品官服的大舅子,道:“頒諭,令各地再舉薦醫(yī)士入京,給皇帝診治!”

  后來太后又絮絮叨叨地問了大壽籌備的事兒,好像逐漸有了些興致,最后她道:“前陣子京城倒是總下雨?,F(xiàn)在入了秋,京里倒有幾個月沒下雨了……劉春霖,還是這個人名兒吉利,比那個廣東的朱汝珍好得多了!哼,朱汝珍,誅汝珍!怪就怪他名兒不好,投胎的地方也不好,偏偏是康逆的同鄉(xiāng)!涇德,給禮部帶個信,今年是大清最后一次科舉,狀元就點(diǎn)劉春霖了,叫他們預(yù)備著點(diǎn),別冷落了咱大清的狀元!”

  我垂眸,答道:“是?!边@才得以離去。等我離去的時(shí)候,麗日西沉,整個紫禁城罩在落日余暉之中,朱紅的宮墻,鍍上一層玫瑰金般瑰麗的顏色,景兒是美的,只是太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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