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茶館里安穩(wěn)度日,到了1915年,我16歲。
我與掌柜黃栓的交流并不多,他經(jīng)常不在。我平日里見他大多是晚上,叫一聲,栓叔,他點(diǎn)頭算回應(yīng)。
這一日清早,我剛進(jìn)門,他就叫我過去。
“根生,草契誰拿了知道不”
就是地契,我們家每畝地都有地契,只是埋完我爹,就全不見了。
這時候我抱希望,我想,掌柜的要幫我拿回來不成?
要真拿回來,我就全賣了,給他分一半。
在茶館三年,我學(xué)的精了。
這樣想著,我說:“準(zhǔn)是種地的偷了”
他點(diǎn)點(diǎn)頭,好像早有預(yù)料,說:“今天不干活,等下陸總的親兵來,你就帶著去把草契拿了”
陸總叫陸建章,大軍閥頭子,他只對他的同鄉(xiāng)好,街上娃娃都會唱:“口里會說蒙城話,腰里就把洋刀掛”
我有些害怕,黃栓好像不只是個茶館掌柜了。
我與他講:“他們?nèi)ゾ托辛税伞?p> 黃栓說:“你帶著去,拿回來就行”
我坐在板凳上,心里七上八下,白開水喝了兩茶壺,還是喉嚨緊。
門口進(jìn)來一個穿軍衣的單薄身影。
那是我初次見到祥娃,看起來比我還小,生的模樣普通,但是眉毛很濃,好像用碳抹上去一樣,站在那怎么也不像個當(dāng)兵的。
“咧個人呢?”他進(jìn)門就問。
黃栓趕忙迎上去,與他說了幾句話,然后指我。
我還是跟著祥娃去了。
他腰里挎著一把很好看的手槍,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扭頭小心打量他,抽空掃兩眼他腰里的槍。
他看出來我的好奇,拍了拍腰間,頭高高揚(yáng)起:“勃朗寧,洋家伙”,眉毛神氣極了。
又把手槍抽出來向我賣弄,槍很舊了。
我那時不敢與他說話,我在街上親眼見到,有個人揪著人家辮子,把人家眼睛都打腫了。他們是一起的,穿一樣衣服。
他看我不理他,又問:“你們家有多少地”
我怯聲道:“有100多畝”
他的臉立刻漲紅,我看的分明,是唰地一下就紅了,眉毛向上挑起,語氣輕蔑:“真是個土豪紳”
我聽出了他的揶揄,臉色發(fā)燙,我現(xiàn)在堪堪能活下去。
我將他帶到地頭,有幾個人在除草,他們間隔不遠(yuǎn),互相說著話,沒人與我打招呼。
我指著眼前很大聲跟祥娃說:“這都是”
原以為祥娃會呵斥他們,罵他們是賊,最好再抓住一個,把他的眼睛打腫。
我沒料到,他竟個人跑到地里與他們攀談起來,和氣的很。
我愣在當(dāng)時,想跟過去,又覺不妥,就站在原地等。
祥娃很快就回來了,臉上沒了笑。
他說:“走,回去”
我不解問他:“咋?不是要地么?”
他不說話,自顧往前走,我只能跟上。
一路上他都沉默,直到進(jìn)了城,他問我:“你家那么多地,你種得完嗎”
我說:“他們會種的”
祥娃變得激動,眉毛又挑起來:“現(xiàn)在不也是他們在種嘛”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索性閉嘴。
到茶館,祥娃沒進(jìn)去,一個人走了,黃栓好像一直在等我們,他看我自己進(jìn)來,就問:“小總呢,辦成了么?”
我向他講了之后,他沒說話,自己出門了。
等到下午的時候,祥娃來了,看上去有些垂頭喪氣,他說已經(jīng)跟黃掌柜講了,讓我明天不用來,在地頭等他。
我就聽他的,第二天早早去地頭了,他們還是除草,看我站在那里,交頭接耳的也少了。
祥娃來的也早,他帶了一個30來歲的男人,身形高大,長著一臉大胡子,向我介紹,男人叫陸開誠,是他的連長,我注意到,祥娃的勃朗寧已經(jīng)在他連長腰里了。
陸開誠還在走動的時候,就拔出了勃朗寧,我心中惶惶,等他站住腳,直起胳膊向著天。
“嘭!”
那聲音震耳欲聾,我立刻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祥娃抓起我的胳膊想把我拉起來,可任他怎樣使力,我都爛泥一樣。
他們在地里更加不堪,有人跪在地上把頭埋進(jìn)跨里,渾身顫抖,有人手里握著鋤頭,臉色蒼白,好像傻了一樣不動。
陸開誠槍口指著拿鋤頭的,聲音不大,可大家都能聽清:“去把種地的都叫來”
沒人動作。
“撈頭八基”,陸開誠低聲罵了一句,又抬手對著天上。
“嘭!”
這一聲槍響將我的魂拉了回來,我手用力抓著祥娃,關(guān)節(jié)都泛白了,磕磕絆絆道:“不會死人吧”
祥娃眉毛耷拉著,吞吞吐吐:“不會,應(yīng)該不會,只是種地的”
說完又迫切問我:“你說是吧,只是種地的”
不等我回答,他又小聲自言自語:“不會的,只是種地的”
我顫顫巍巍起身,頭埋得深深的,說:“給他們種罷了”
祥娃眉毛又挑起來看向連長,陸開誠輕笑一聲道:“這事你不管了”
我仿佛知道,從我爹死的那天起,這些地就與我再沒關(guān)系。
我不敢抬頭看地里的人,祥娃把頭扭到一邊不敢看我。
方才的槍聲好像把這田間地頭所有聲音都壓住了,連鳥也不叫了。微風(fēng)吹得我眼睛生疼。
我埋著頭踉蹌遠(yuǎn)離這里,沒有人看我一眼。
到家將門死死閉著,說不上來的悲傷涌上心頭,把棍子找了出來,緊緊握在手里,我又看不清了。
一直到入夜,沒有再聽到第三聲槍響,我心里松了口氣。
第二天我起得比以往都早,我想他們不會起這樣早,我害怕撞見他們。
一路上走得很快,到茶館劉家棟還沒來,我就坐在臺階上等開門。
街上沒幾個人,我捏著棍子發(fā)呆,身旁突然有人坐下,我驚了一跳。
是祥娃,他告訴我:“沒死人”
我說:“沒死就好,只是種地的”
然后就沒人說話了,我們相互沉默著,他坐了一會走了。
再見到他已經(jīng)是多年以后了。
等到下午才終于見到黃栓,他回來茶館不知道做了什么又要急忙出去,我趕忙叫住他:
“栓叔,你來”
他看向我時眼神有些游移不定,面露拘促。
他說:“那些地我再去幫你問問”
我告訴他我想把宅子賣掉,住在城里。又告訴他想重新找個活干,眼睛看不清了。
他看著我手里的棍子,半晌才說:“好”
我迫切地想逃離這里。
宅子賣給了黃栓,我在城里離茶館很遠(yuǎn)的地方賃了一間小房子。剩下的錢夠我活很久。
我沒有去找活干,每天的樂趣就是靠著墻根發(fā)呆,偶爾想一想老樹。
不再回憶那些地,不再回憶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