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沙青的死許平并不意外。
如意樓這次被一個秀才耍的團團轉(zhuǎn),可以說顏面盡失。
昨夜的大撤退急急如喪家之犬,不知中斷了多少顯貴的“好事”。更要命的是還讓許平跑了,這讓如意樓的安全性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這種地方,如果讓客戶對它的“安全”起了疑心,那就完全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這給背后的大老板帶來的損失不是用銀子可以計算的,必須要有人承擔(dān)雷霆震怒。
至于陸晏清特意派人告訴他是何用意,算不算一種示好,許平不太放在心上。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許平走的是科舉正途,并不想摻和他們的事情。
南京是非地,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眾人熬了一夜已是疲憊不堪,許平索性雇了兩輛馬車,一路走走歇歇,互相之間倒是親近了很多。
周蕓今年十八,比巧娘大了兩歲。她本是宣府人氏,和許平一樣自小沒了父母,是舅舅汪洪養(yǎng)大的。
汪洪是個千戶,正五品的軍職。便說不上錦衣玉食,也從沒虧待了外甥女,還專門給她請了個老秀才當(dāng)先生,教書認(rèn)字。
接下來便到了挑婆家嫁人,生兒育女的階段,好日子卻戛然而止。
六月,蒙古人偷襲宣府,汪洪力戰(zhàn)不敵,戰(zhàn)死沙場。
樹倒猢猻散,貌美如花的周蕓在一片混亂中被城中無賴搶走,一路輾轉(zhuǎn)賣到了南京。
若不是處子之身能值大錢,絕無幸理。
許平默默聽完又是一聲長嘆。心中一團無名火焰,越燒越旺。
八月二十,五人回到了清河縣。
李義在村口下車后便飛奔回去報信,許平則帶著三人不緊不慢走著。
不多時,李忠迎了出來,語氣中充滿了歡快:“少爺回來了……”
等他看到許平身后的王七和巧娘,臉色便有些不好看。
周蕓一現(xiàn)身,更是直接拉下了臉。
李義知大事不妙,小聲喊道:“爹……”
李忠瞪他一眼,重重哼了一聲:“我讓你好好伺候少爺,你就是這么伺候的?”
李義頭皮發(fā)麻,只得向少爺求救。
許平無奈,陪著笑臉解釋道:“忠叔,你們二老年紀(jì)大了,平日里干活太辛苦。我特意從南京雇了幫工,手腳可勤快了……”
李忠語氣軟了下來,無奈說道:“少爺,回家吧?!?p> “好,好?!痹S平再無平時那般舉重若輕,反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與李忠并排走在最前面。
周蕓忍不住小聲問李義:“小義哥,這是怎么了?”
李義咂了咂嘴:“我們許家雖然比不得鄉(xiāng)紳豪商,也算薄有家資,但這么多年來,家中一直只有我們一主三仆。父親寧愿自己忙的疲憊不堪,也堅決不雇工進家干活,更不要說蓄養(yǎng)奴婢了。你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p> 聽罷,周蕓的心頭不由蒙上了一層烏云。如果被拒之門外,王家父女好歹還能相互依靠,自己如今身如浮萍,又能再去哪里呢?
許家是個兩進的院子,庭院里有石桌石凳。李忠讓媳婦趙二娘和李義照顧食水,然后立刻帶著許平進了書房,嚴(yán)令他人不許靠近,還插上了門栓。
許平甫一站定便忍不住問道:“忠叔,出什么事了?”
李忠少見的沒有理睬他,自顧自爬上了書桌,縱身向上一躍便扒住房梁,接著以手代足“走”到角落,右手取出一物,輕巧地一躍而下。
一氣呵成,行云流水。
許平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雜耍般的動作,不禁懷疑李義在自己面前還是藏了私。
“忠叔真是寶刀不老……”
“少爺,跪下?!崩钪译p手把那物舉過頭頂,莊嚴(yán)肅穆地將其輕輕放在神龕的菩薩像之前。
許平看著像是神牌,只道是李忠為自己請的文曲星牌位之類的民間野方,笑道:“我都已經(jīng)考完了,拜神還有用嗎?”
李忠跪在神龕前,語氣帶上了三分嚴(yán)厲:“跪下吧?!?p> 許平雖然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為了哄老人高興,也只得跪在旁邊磕了個頭。
等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神牌上的字,腦中便“轟”的一聲只剩下一片空白。
整整一個時辰之后,書房的門開了。
許平像行尸走肉一樣目光呆滯,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沖擊。雙手無力地垂在身畔,止不住的顫抖。
他甚至連看都不看眾人一眼,只是定定看著遠處一點,緩緩?fù)现p腿走進正房,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然后再無聲息。
李義大驚失色,自從少爺病愈性子大變之后,他就再沒有見過他如此失魂落魄。
李忠隨后出了書房,反身關(guān)好了門,也不與眾人說話,徑直進了自己房間。
李義原想跟去詢問父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突然瞥見他臉上有未干的淚痕,這下更是驚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趙二娘難得張了嘴,輕輕對兒子說:“由他們?nèi)グ?。?p> 李義看著老娘臉上露出了感懷過去的沉醉表情,感覺發(fā)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庭院里又刮起了風(fēng),李義連忙搬出了備用的床褥器物,讓手足無措的三人暫且在倒座房歇息,有什么明天再說。
夜深了,眾人各懷心事睡去,只許平的正房還亮著燈。
他把手肘架在圓桌之上,以手托腮靜靜看著蠟燭上那一簇火光。
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早晚也會像只飛蛾一樣,在烈焰上振翅飛舞,最后把自己燒的點滴不剩。
其實他不止一次預(yù)想過自己的未來,朝堂之上,橫跳于各方之間,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對盡可能多的善良之人施以援手。他這兩年努力讀書,考取功名,并非完全為了自己的生活。
許平一直是個有理想的人,從穿越前就是。
在今天之前,這就是他的目標(biāo),是他一直奉行的人生主線。
在今天之后,這條主線被拓展開來,一眼望不到邊。
李忠?guī)退议_了天頂?shù)姆庥?,露出一柄懸掛了二十六年,已?jīng)生銹了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除去它,便是九天四海任遨游,否則,說不定什么時候它依然還會落下,干脆利落地斬斷屬于許平的一切。
燭影搖晃間,房門上印出一個窈窕倩影,輕聲朝房里說道:
“公子,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