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靜水流深

　　芷蘭宮內(nèi)，明滅著燭光。秦代的宮殿占地面積廣，許梔發(fā)現(xiàn)杜牧說“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是寫實(shí)。

　　因?yàn)榫瓦@一處芷蘭宮，她下了馬車都走了快半個時辰。

　　許梔小心翼翼跨過殿門，沒有看見嬴政。她并不知道爭吵還停留在昏暗的黑暗，伴隨著鄭璃輕微的咳嗽，一切才剛剛平靜。

　　而扶蘇的身側(cè)散亂了一地的書簡。她眼尖地發(fā)現(xiàn)上面的儒士中落有齊國淳于越的名字。

　　她心里一咯噔。

　　淳于越在統(tǒng)一之后力贊分封，這人又是個耿直的性格，于宴會上諷刺稱誦嬴政武德的博士仆射周青臣“面諛”、“非忠臣”。

　　而后以此引起李斯焚書之議。

　　焚書之舉……被后世詬病了整整兩千年。雖然不排除漢代為標(biāo)榜自己抹黑前代的做法，但這的確是個不太好的事兒。

　　扶蘇見她表情不對勁，他以為她又被這種高壓的氛圍給嚇著了。他招手讓她過來，清亮的目光柔柔地注視著她，溫言讓她別怕。

　　“母妃她怎么了？”許梔問。

　　扶蘇沉默片刻。

　　旁邊的一個婢女俯身告訴了她：鄭夫人不肯就醫(yī)。

　　許梔抬頭望著他，“王兄勸說，說不定會……”說著，許梔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視線落在一處青銅燈芯，無比的心酸難過從胸口翻涌開，她的眼淚就這樣止不住了。

　　一片靜默之中，她好像聽到了嬴荷華些微的哭泣。

　　——就在這一年，我母妃她走了。不久后，我也離開了。

　　史書很難去記載一個女子的一生，關(guān)于扶蘇的生母，寂寥幾筆，只知道她姓鄭，不知何年薨逝。

　　就在這一年嗎？這樣早，扶蘇就失去了母親和小妹？

　　那么嬴政……一年之間痛失愛女。若鄭璃是他鐘愛之人，那么他往后漫長余生該如何渡過？

　　許梔在現(xiàn)代的時候沒談過戀愛，早年她懶得去想，也不信千古一帝會有繾綣的故事——嬴政不立后是因愛情絕唱，所以她來了之后，除了探尋玉板與嬴荷華之事，其他的時候就一心撲在怎么矯正李斯，尋找怎么避免引向帝國毀滅的辦法。

　　當(dāng)下，她抬頭仰望梁高空闊的大殿，她才落實(shí)了這種從骨子里的寂寥。原來對于此刻的她的母親鄭璃。

　　她的確忽視了。

　　他們不是冷冰冰的文字，不是她精雕細(xì)琢用刷子細(xì)磨的文物，而是真實(shí)的人。

　　嬴政，他是秦始皇帝的同時也是一個人。

　　人總是有七情六欲。盡管天下之重，崇高的贊譽(yù)與唾罵蓋過一切煙塵，但不可以磨滅他作為一個真實(shí)有血有肉的人的事實(shí)。

　　扶蘇揩去她臉上的淚痕，“荷華別哭，母妃之病非藥石能醫(yī)。”

　　果然是心病。

　　那么當(dāng)下，她要怎么才能解開心結(jié)？

　　許梔正要起身，想要進(jìn)去內(nèi)殿，去鄭璃的床前看看，卻被扶蘇拉住了。

　　他頓了頓，“別去，我們…少打擾母妃。”

　　扶蘇到底是嬴政的兒子，這父子倆在對待情感的態(tài)度上出奇的一致。

　　不問。不說。然后做出自以為正確的決定。

　　直到最后也是如此，扶蘇……連一句質(zhì)問也不曾有。

　　由于兩人挨得近，扶蘇起身拉她的時候，衣角的一枚玉佩露了出來，她仔細(xì)看清楚了穗子的編制手法，這與她身上的這個也很像。

　　在秦國，孩子出生后，母親會親手編制此物來祈求平安。

　　許梔突然想到她曾在芷陽宮看見過一個很大很舊的雜佩，玉佩是秦國虎紋飾，但那穗子上則是一樣的繁復(fù)手法。當(dāng)時許梔正在亂翻，她忘了自己把玉板藏到哪兒去了。

　　她見到那塊玉佩時，考古熱情沖上頭，剛拿在手上仔細(xì)觀察，不料被鄭璃看見。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很快哄著她去其他地方玩兒。

　　許梔想起從前發(fā)掘過的古墓中的織品，秦國與六國之間的風(fēng)俗迥異，織物簡單。

　　那個雜佩難道是鄭璃做的？

　　《詩·鄭風(fēng)·女曰雞鳴》中記載：“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p>　　許梔幾乎篤定地想，若她真對他無半點(diǎn)情意，又何必多次一舉？

　　這分明是定情之物。

　　這么多年啊，所以穗子才越編越大？

　　原來她靜默的眷戀與深切的情意全部都匯聚在這枚穗子上了。

　　她如釋重負(fù)般笑了起來，趕緊擦干眼淚，“王兄。我們要去看母妃，我們要陪著她，我們不能什么都不做?！?p>　　“別去?！狈鎏K再次拉住她，“父王在里面?！?p>　　許梔立即安靜下來。

　　“那我們就在這里等父王出來吧?！?p>　　“荷華，從前你怕這些的，尤其害怕父王?！?p>　　許梔端端地看著扶蘇：“因?yàn)閺那拔也桓遗c父王接觸。”

　　“后來呢？”

　　“后來啊，我夢見了一條神龍。它跟我說了很多父王的事情。從那以后，我就不怕了。”許梔捧起扶蘇的手，然后乖巧地看著他說：“王兄，你要一直一直記著。無論到了什么時候，父王絕不會想要傷害你?！?p>　　他望見她的真誠，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腦袋。

　　突然！

　　殿內(nèi)傳來一陣陶器碎裂的聲音，沉悶刺耳。

　　重重紗帳之后，是一雙人影。

　　只見鄭璃披發(fā)，深衣長可曳地。

　　嬴政手上正端著一個藥碗，當(dāng)他把勺子遞到她唇邊的時候。

　　她面色蒼白，眼里含著淚，把頭別了過去。

　　“見了寡人，你就這樣不耐煩是嗎？”

　　“王上想要的一切都可以攥在手里。妾怎么敢說不耐煩？”

　　“呵。一切？”嬴政覺得自己的忍耐快要到了極限，聽宮人說她寧愿一直病著也不愿意吃藥。

　　一心求死？她怎么敢？！

　　“您把該利用的都利用了。如今竟是連荷華也不放過了嗎？”

　　嬴政蹙眉，“寡人何時利用了荷華？”

　　鄭璃抬起頭，盯著他：“王上恨我也罷，可她才七歲，不是你維系臣子關(guān)系的棋子?！?p>　　“恨你，我的確恨你?！辟淹胍环?，鉗制住了她的肩膀，“你還想著楚國的那個該死的人也沒關(guān)系?！彼鋈灰恍?，艷色逼人的面孔逼近她：“反正他早被寡人大卸八塊拿去喂狗了?！?p>　　鄭璃的眼神沒有什么變化，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當(dāng)她再次把臉別過去的時候，卻被他掐住了下顎。

　　嬴政并未在她臉上找到他想要的反應(yīng)。他不欲把對話進(jìn)行下去，也不想去解釋是荷華自己想去李斯府上的事實(shí)。他真覺得自己一輩子的柔情都快在她身上耗盡了，可她始終是這樣疏離而落寞地望著他。

　　她眼中的淚蓄了他整個兵荒馬亂的過去。

　　鄭璃垂眸，不再看他。

　　良久，她說：“從始至終，你從未信過我半分?！彼龕砣灰恍?，重新注視他：“嬴政，你還要我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