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默存,我的父親是清歡堂的主人,父親說家里世代行醫(yī),到了我父親夏始這一代救死扶傷似乎已是融在了家族血骨之中的精魂。其實,我并不是父親的親生孩兒,兩年前我的生生母親病死,夏始收養(yǎng)了我。印象里生母的模樣已模糊,可生命中母親的愛卻是深刻的。我的養(yǎng)母周馥兒是個美麗的女子,當清明節(jié)到來的時候她牽起我的手引著我去看望生母,她告訴我說‘只要是母親都是深愛孩子的’。養(yǎng)父母視我如己出,我若能與他們生活在一起一輩子這將是何其幸?!业挠H人給予了我一個美滿溫馨的家,我想我很愛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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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民國十一年,五月,夏默存”
學堂里先生讓孩子們做文章,題目是《我的親人》默存的文章被老師表揚了,成了范文。小默存自豪地挺著胸膛向同學們朗讀著自己的文章,其他孩子們紛紛向他投去羨慕的目光,但這并不僅僅是因為默存功課最好總受老師夸獎,同學們更多的是將目光投向了默存左胸前別著的那一枝油亮亮的鋼筆,在這學堂里默存是唯一一位擁有鋼筆的學生。
“五月榴花妖艷烘。綠楊帶雨垂垂重。五色新絲纏角粽。金盤送。生綃畫扇盤雙鳳。正是浴蘭時節(jié)動。菖蒲酒美清尊共。葉里黃驪時一弄。猶瞢忪。等閑驚破紗窗夢?!鼻宕嗟耐曔捱扪窖搅脛游逶碌娘L從雙肩掠過,五月迷蒙在雨霧的江南,令人醉意如潮。視角之外,學堂放學了,默存開心地踢著正步往清歡堂方向行去,黑亮黑亮的小皮鞋敲在青石板路上錚錚響,那一身筆挺的煙灰色中山裝也使得他招來了更多奇異怪相的目光。(注:民國初年的男子服飾,主要采用馬褂、長衫。用作禮服的馬褂、長衫,在款式、質料、色彩及具體尺寸上都有一定的格式。用作便服的馬褂、長衫,顏色則可不拘。在初春或深秋之季,人們常在長衫之外,加著一件無袖馬甲,以代馬褂。隨著西風東漸,上海男子,特別是洋行的職員率先穿著西裝,但并不排斥傳統(tǒng)的服飾,馬褂和西裝革履并行不悖。在長衫、馬褂的同時,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喜歡穿一種簡便的西服,被稱為“學生裝”。穿著這種服裝,能給人以莊重、儒雅之感。孫中山先生當年十分喜歡穿著這種服裝,并對此稍作改制,后流傳開來,被尊稱為“中山裝”。)
“嘿,頭一次看到噶小個伢兒穿中山裝么。(嘿,第一次看見這么小的孩子穿中山裝)這年頭真當是有趣兒。”行人中有這么在絮叨的,小默存聽聞了心中自然得意,這身衣裳可是周馥兒領著他專門去找顧裁縫定做的哩。
那一日,小默存由夏始指點著正爬在高高的藥柜前辨認草藥,忽聽父親亮著嗓門兒略顯失態(tài)地在一旁嚷嚷:“馥兒,你怎么又要跑出去呢?!真不讓人省心,這都快近了臨盆的日子了?!?p> “快把默存給我叫來,我要領他做身新衣裳去,前些天梅子來抓藥說起顧裁縫這兩日正巧空閑,要這會子不去,萬一拖了幾****倒要生了,那時候又得坐月子……默存平常穿的那幾身衣裳都有點擠身子了,他最近個頭兒可見是長了不少,個樣事體肯定拖延不來的(這件事情肯定拖延不來)?!?p> 想到這些個情兒景兒,默存淺笑著伸手摸了摸胸前那支鋼筆,再抬頭望了望離清歡堂也是近了。
“阿爸,姆媽,我回來的!”默存脆生生地喚著蹦過了清歡堂的門檻,迎面父親的小徒弟丘二毛興奮地趕了上來,“阿存,你姆媽給你添了個小妹妹哩!快,你快上里屋去看看喲,師父他們正尋你人呢?!?p> “呀!有小妹妹咯!小妹妹!”默存雀躍著奔進里屋。只見小妹妹被放在了母親枕邊,金色的綢子襁褓里露出一張粉撲撲的小臉兒透白得仿如羊脂玉雕琢而成,一雙水靈的眼睛嵌在上頭滴溜溜忽閃忽閃。默存伏在母親床頭上,一會兒打量母親一會兒又細細端詳那眼珠子轉來轉去滿是好奇心的小妹妹,母親一臉倦意,可她的眸子透著亮閃閃的光,那光照得默存心頭暖洋洋的。
夏旖桑剛出生那會兒挺折騰人的,白日里呼嚕嚕睡得香甜,夜里大人們要休息了她卻在那兒嗚嗚咽咽。周馥兒生她這么一個女兒似乎是把生命中全部的精華都給了她,自己原先光鮮水靈的,如今卻是干癟癟病懨懨。夏始心疼妻子又覺得剛出生的小女兒白白胖胖生命力甚是頑強的,便更將心思放在給妻子調養(yǎng)上,再加上清歡堂每日都有不少病人要醫(yī),這一家子能搭得上手的人都在忙,想調個人出來替小旖桑把日夜倒過來還真是個棘手的事兒。夏始想著去尋個合適的老婆子來照看小旖桑吧,卻又有諸多不放心,換言之尋人也得花些個時日,真是遠水救不了近渴。
一日夜里,襁褓中的旖桑又在哭鬧了,原本正在書房里靜心描摹著字帖的默存聽到妹妹的啼哭聲心里頭焦了,他怕母親休息不了,擔心之余便輕手輕腳推開了母親屋里的門“姆媽,我來照顧妹妹吧!”
“存兒抱著桑桑去,我放心的,存兒那你帶著她去吧。”正巧,夏始隨后一步也跟著進屋里來了。聽到阿爸應聲了,小默存欣然從周馥兒懷中接過了呱呱啼哭的旖桑小心翼翼抱著往自己屋子里去了。被哥哥懷揣著的小旖桑漸漸地止住了哭泣,默存輕輕拍著她一面口中還“哦哦”地哄著,這小毛頭倒也有趣兒,兩片粉色的薄薄嘴唇間吹出個晶瑩剔透的泡泡來,默存“哦哦”地哄她,她也“噢噢”應他兩聲。默存歡喜地用鼻尖搔了搔小毛頭兒粉嫩嫩的臉頰“小囡囡,你現(xiàn)在該睡覺了,曉得嗎?”懷里的小旖桑眨巴眨巴眼兒沖著他憋了憋嘴。
“哎,你的嘴怎么可以是這么薄的呢……?”默存記得以前無意間聽鄰里的老阿婆說的“嘴唇薄的人薄情的很吶”,他沖著這小毛頭看著出了神,仿佛可真是為那樣的說法而擔心起來了。搖曳著的燭火將亮澄澄的光芒灑滿了襁褓中的小女嬰兒,襯得她粉嫩光潔的肌膚白得攝人……默存轉頭看了看靜靜守在枕邊那只手掌大羊脂玉雕的麒麟,這玉麒麟是他同周馥兒一道整理他生母留下的包袱時發(fā)現(xiàn)的最后一樣值錢的物件。默存當時見此物便覺得自己是萬萬保管不好的,既然已是夏家的孩子,這古董該是要交給阿爸、姆媽才合適。但他養(yǎng)父聽了他的意思,擺了擺頭,沉默不語,周馥兒見狀會心一笑捧著玉麒麟進了小默存的房間。自此,這麒麟便一直守在了他枕邊。小默存從回憶中緩過神來,又轉回頭來注視著旖桑,片刻他不解地喃喃道:“小精怪,你怎么比那玉麒麟還精致呢,還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