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城宅院
后頭追兵越來越近,有人已經(jīng)在張弓搭箭,被將官喝止:“抓活的!我還要他供出努比亞質(zhì)子的去向呢!”
蘇蒂嚇得面無人色,緊緊抓著馬車側(cè)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大人……我是不是又惹禍了?”
“沒有?!奔浪救允俏⑿Γ澳憧偸窍胍Wo別人,我很開心。不過,保護你才是我的使命啊?!?p> 說著,他用力鞭馬,戰(zhàn)車轟隆隆地沖過橋頭。
追兵的戰(zhàn)車接踵而至。突然咔嚓一聲,橋垮了,戰(zhàn)車的輪子卡在窄窄的橋樁當中,轅馬在水里撲騰著努力想掙上岸,卻被戰(zhàn)車拖住動彈不得。
蘇蒂趴在車欄往后望去,只見水渠的水波動起來,不多久,遠遠的蘆葦叢中嘩啦探出一個圓溜溜的腦袋,細看竟是米海。接著學堂頑童們像水鴨子一般挨個冒出水面,手里尚撈著橋板,一抹臉上的水,沖他們眨眨眼睛,接著又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泅遠了,任憑官兵們在后頭叫罵。
仿佛有一顆種子在她內(nèi)心深處輕柔地震動了一下。在這個村子生活了七年,他們終究被這片土地當成了自己人。
祭司用力一甩韁繩,很快就把追兵甩得不見蹤影。
他們拐上一條筆直的道路,往北而去。
“我們是去哪里?”蘇蒂問。
祭司側(cè)臉朝她微笑:
“你不是一直想去王城嗎?我?guī)闳ツ抢锿婧貌缓???p> 她從祭司那邊聽到過許許多多關(guān)于王城的故事。那里有宏偉的神廟,諸神深居其中,庇護著埃及。那里方尖碑在云端放射著金光,紀念著歷代先王驅(qū)逐外族侵略者的赫赫戰(zhàn)功。那里有戰(zhàn)無不勝的將軍和算無遺策的謀臣,有富麗堂皇的宮殿和生機勃勃的花園,有終年不歇的宴會和歌舞,有萬里迢迢來朝的異邦番屬……
她真想親眼見識這一切。
大道在他們面前越來越寬闊,最終鋪上了平整的花崗巖石板,可容十輛戰(zhàn)車并馬飛馳。高大的城墻,城門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士兵正在執(zhí)矛換崗。大道兩旁寬敞的府邸鱗次櫛比,潔白的墻壁,平坦的屋頂,偶爾能瞥見彩繪的柱頭。椰棗樹和棕櫚樹的綠葉頻頻從墻頭閃現(xiàn),可以想見里面的花樹繁茂。蘇蒂趴在車欄上,看的目不暇接。
祭司在一座府邸前停下車,把韁繩丟給上前來的仆人。
“夫人在家嗎?”他問。
“在的,大人?!逼腿斯е?shù)鼗卮稹?p> 祭司帶著蘇蒂走進大門,經(jīng)過兩個大廳,進入內(nèi)室。一個秀麗女子從里面迎出來,看見蘇蒂,面露驚奇之色。
“阿兄(古埃及新王國時期,夫妻情侶之間以兄妹相稱),這是……”
祭司只簡單地說:“這是蘇蒂,是來這里做客的。妹妹,麻煩你照顧她幾天?!?p> 那女子久久端詳著蘇蒂,輕聲說:
“你長得……真的很像她。”
“她是誰呀?”蘇蒂納悶地問。
祭司拉了拉女子的白紗輕袖,他們走了出去,蘇蒂跟到窗邊,聽到他們在外面低聲談話。
“為什么不把她送回她自己那邊去?”女子質(zhì)問。
“現(xiàn)在的局勢……她一出現(xiàn)就會變成眾矢之的?!奔浪镜吐曊f,“不,我想已經(jīng)有人盯上她了?!?p> 蘇蒂心里砰砰亂跳,一邊覺得自己這樣聽壁角很沒教養(yǎng),一邊又忍不住好奇。
“那你要把我和孩子卷進去嗎?”女子抬高了聲音,轉(zhuǎn)身就走。
祭司追了上去,又說了些什么。最后,女子嘆氣說:
“辛涅布要回來了,我叫管家安頓她吧。”
祭司又叫來一個仆人:“你去茉莉河谷找茜塔,看看她是否有麻煩,如果沒有,就告訴她孩子安然無恙,暫時先留在我這里?!?p> “是,大人?!逼腿祟I(lǐng)命要走,祭司卻又叫住他:“等等?!?p> 仆人恭謹轉(zhuǎn)身,卻見他望了望妻子離開的方向,輕嘆一聲說:“去吧。交代備車,我要出門一趟?!?p> 不久之后,東方沙漠里的一處帳篷。那個中年男人負著手站在地圖前,正在等著祭司。
祭司把事情始末說了一遍。
“霍特普是我派去的。”那男人淡淡說,“圣獸噬人,不過是面上的說辭。我想——你應(yīng)該也心知肚明——努比亞質(zhì)子還在人世?!?p> “什么都逃不過您的眼睛,應(yīng)該是那個窗外的神秘人……”
那男人一揮手,阻止了他說下去:“哈普,你不擅長撒謊。這樣的高手,我心里都有數(shù)。除了你,沒人會如此婦人之仁?!?p> 祭司瞳孔一震。
那男人繼續(xù)說:“那小子能把自己綁在運水車底部逃出王宮,其心智堅忍遠超常人。雖則不過是蚍蜉撼樹,但凡事還需防患未然啊?!?p> 他說到后來,語氣充滿殺意。祭司垂下頭,明白此刻也只能先澄清自己身上的嫌疑:“那個向霍特普告發(fā)蘇蒂的人……我想,先找到他才能有線索。”
男人擺擺手:“那只是個村民,偶然看到孩子跟那黑崽子在一起,田地里留下了他們的腳印,一眼就分辨得出來?;籼仄詹⒉恢篮⒆拥恼鎸嵣矸荩憔筒灰讹L捉影了。”
一切都在似有若無之間,看起來,的確還是自己的嫌疑最大。祭司苦笑道:“卑職愚鈍,眼下殺一無辜或是將來危及更多的選擇……”
男人哼了一聲道:“逃跑便是反賊,什么無辜?”
多年未見,祭司只覺得眼前的人變得十分陌生,竟無話可答,只能應(yīng)了一聲是。
一時帳篷里靜下來,只余大漠長風的呼嘯。
男人看了看他,語氣緩和了一點:“你不知那黑崽子的去向?”
“確實不知——但,卑職會去調(diào)查。”蘇蒂將皮塔提藏在神廟,其實只是一個偶然。那個神秘人趁著這個偶然,劫走人質(zhì)、誤導(dǎo)追兵,嫁禍給自己,還險些借人之手帶走蘇蒂,自己竟步步落在下風,至今都未睹其真容,甚至沒法讓別人相信他的存在,這比皮塔提本人更讓他在意。
“此事你就不必在意了。禁衛(wèi)能讓他逃出王城,也算無能。我已命他們嚴加緝拿,無須論死活?!蹦腥嗽掍h一轉(zhuǎn),“既然村里不再平靜,孩子還是回來的好?!?p> 祭司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對方當面提出來的時候,卻也不禁失神了一瞬。蘇蒂不知道這后面的暗流涌動,她只覺得此處不管吃的穿的用的都好到像天堂,還有一個龐大的圖書室,里面浩如煙海的書卷隨便她看,簡直樂不思蜀了。
“你是新來的……?”
男孩本來是想說“新來的女奴”的,話到嘴邊吞了回去。
蘇蒂抬起頭,驚奇地看著他。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男孩。他十歲左右年紀,個子很高,自己站起來也只及他的肩膀。膚色比她見過的所有人都要白皙,濃烈的黑眼線圍繞著一泓深碧的眼睛,和村里的男孩們一樣剃著光頭,只留下右邊太陽穴上方一條粗黑的辮子,辮子上卻閃耀著一個純金的環(huán)飾,頸上也掛著一個青金石和白玉髓鑲嵌的“荷魯斯之眼”金鏈。
“你是誰家來的?”男孩換了種問法。
蘇蒂不明白他問這話什么意思,便說:“我是茜塔家的。”
男孩迷惑地皺了皺秀氣的眉頭,他本來預(yù)期聽到“某某大人家”這類的回答,不過他想可能是她太小了,還搞不懂這些。
“你叫什么名字?”
“蘇蒂。你呢?”
“叫我辛涅布好了。蘇蒂就是女孩子的意思,算什么名字?我給你取個名字,叫’結(jié)綠’(古埃及橄欖石)好不好?”
“很好聽,”蘇蒂仰起臉沖他微笑,“可我就叫蘇蒂,這是阿母給我取的?!?p> 男孩笑了笑,目光從她臉上轉(zhuǎn)到她手中的卷軸上:“你認得字?”
蘇蒂點點頭:“哈普大人教的?!?p> “哈普大人——那是我阿父?!?p> 蘇蒂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又有什么東西破碎了。她從來沒有想過,祭司有屬于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不是她。
“他是我們村的祭司?!?p> 男孩哦了一聲,看似有點失落:“那你是來做客的咯?我阿父平時在那破村子里忙什么呀?”
他說“破村子”時的語氣讓蘇蒂心里不痛快。她反駁道:“茉莉河谷才不是破村子。茉莉花開的時候,滿村子吸口氣都是花香。洪水退了以后,田溝里活蹦亂跳的全是魚,大家都跳下去用手抓,烤好了全村一起大吃一頓。”
“你居然吃魚?!”男孩像聽到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我們從來不吃魚,魚是不潔的,魚刺里藏著賽特的靈魂?!?p> “那你不吃魚吃什么?”
“有牛肉和鵝鴨啊?!?p> 現(xiàn)在輪到蘇蒂驚訝了:“怎么可以吃牛肉!牛是哈托爾,沒有它就沒有面包??!”
兩個孩子面面相覷,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參差是多么有趣,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nèi)ノ锅澴影?。我養(yǎng)了好多鴿子,你喜歡小鳥嗎?”辛涅布提議。
他們穿過雕花彩繪的柱廊,來到草木蔥蘢的花園。池塘邊有座特別的泥磚房子,墻上開了許多孔洞。湊近了看,每個洞里都有一窩鴿子,咕咕地叫著。蘇蒂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鴿子也只縮了縮頸子,沒有飛走。
“好可愛!”
“你喜歡的話,我送你一只吧,”辛涅布慷慨地說,“你要哪只?”
蘇蒂選了一只通體純白無一絲雜色的鴿子。
“赭石!”辛涅布揚聲叫。隨著喊聲,一個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從不遠處的無花果樹叢里略顯緊張地探了一下頭,然后滿臉堆笑地跑了過來。
“什么事,少爺?”他嘴里鼓鼓囊囊的,說話含糊不清,蘇蒂想他剛才一定是在偷摘無花果吃。
“去拿個腳環(huán)過來。”辛涅布吩咐。
“好嘞!”赭石蹦蹦跳跳地去執(zhí)行命令。
辛涅布把黃金打造的腳環(huán)套在白鴿的爪子上,然后雙手捧著它,往上一拋。蘇蒂以為它要飛跑了,驚叫一聲。
那鴿子只在空中盤旋一圈,翩然飛落,棲在她肩頭。
蘇蒂又驚又喜,抱著它不肯放手。
“它怎么不飛走呢?”
“它被養(yǎng)熟了,外面有老鷹,食物也很難找,這里安全又舒服,為什么要飛走呢?”
蘇蒂想了想,覺得好像很有道理。不過她又想到了一點:
“那麻雀可以養(yǎng)嗎?我以前抓到一只麻雀,想養(yǎng)著玩,可是它既不吃也不喝,第二天就死了?!?p> 辛涅布搖搖頭:“阿父說有些鳥兒可以被馴服,有些鳥兒是死也不肯被馴服的?!?p> “為什么?外面有比食物和安全更重要的東西嗎?”
辛涅布被問住了,想了半天說:“我也不知道?!?p> 他打了一聲呼哨,鴿子撲啦啦從洞里飛出,在明媚陽光下如雪紛飛,有的在空中盤旋,有的停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上,似乎在等待他的號令。他一揮手,便一起沖霄而去。
“我每天都來放飛它們。到晚上,它們就會自己回來的?!?p> 這些奇妙的事情讓蘇蒂著了迷。那個耀眼的男孩,仿佛生活在一個眾神的國度里。他身上有一種無需取悅他人亦不以驕矜凌人的超然自信,讓她覺得自己忽然變得更小了。她下意識地捋了捋自己裙擺上坐出來的褶皺。
她沒有注意到祭司回來了,在柱廊上遠遠地望著他們倆,倒是辛涅布先發(fā)現(xiàn)了,叫道:“阿父!”
“在玩呢?”
“嗯,在陪小妹妹玩,我今天的功課都做完了?!?p> “不要叫她妹妹,要叫小姐?!奔浪菊f。
辛涅布十分納悶,但還是應(yīng)了一聲。
蘇蒂注意到祭司的神情似乎很疲憊,奇怪地問:“大人,您怎么了?”
“沒什么?!奔浪緶匮缘溃斑@段時間,你就不要出門了。外面可能有危險?!?p> “什么危險啊?”
“你還小,不懂得,也用不著懂?!奔浪菊f,心里卻想起了之前對男人說的那番話——“她是一個孩子,不是一枚棋子,不管打破局面有什么代價,都不該由她來承擔!”
蘇蒂并沒有把這當回事。不過她很快就知道祭司不是隨便說說的。
那是兩天后,蘇蒂纏著辛涅布帶她去他學習的神廟學校,還沒出門,就被衛(wèi)士攔了下來。
“大人有言,不準出門!少爺,您不要叫我們難做。”
“我也不能出去嗎?”辛涅布質(zhì)問。
“少爺當然要去上學,但是大人說了,小姐絕對不許出去?!?p> 蘇蒂癟了癟嘴,轉(zhuǎn)身一個人回去了。
這座宅院一開始在蘇蒂眼里宛若天堂,可一旦處處被人盯著跟著不能離開,它就成了牢籠。何況辛涅布白天常在神廟學校,蘇蒂孤單一人,更覺無聊。她開始想念茉莉籬笆環(huán)繞的泥磚小屋,想念阿母身上溫軟的面粉氣息。
她不在家的日子,不知道阿母會怎樣擔心她。她想回家。
大門是絕對不許走的。后門也有人看著。圍墻很高,可能只有壁虎能爬過去。半夜她撐著困爬起來,躲在角落想等著守衛(wèi)撤崗,可是等著等著,不小心又靠著墻睡著了,被守衛(wèi)發(fā)現(xiàn),揪著耳朵弄起來送回屋里去。祭司得知,語重心長地把她訓了一頓。
“蘇蒂,你要聽話,外面有危險,不讓你出去,是為你好?!?p> 這次失敗讓她消停了幾天。最后,她發(fā)現(xiàn)了那棵椰棗樹。它長在圍墻邊上,巨大的羽狀復(fù)葉向四面八方伸展,對圍墻外想進來的人來說,那葉子太高了,葉柄上排列的長劍般的葉子會把人戳傷。但如果把葉柄壓下來,那長度應(yīng)該足夠伸到圍墻外面去。
在茉莉河谷,她日日同其他孩童一樣爬椰棗樹摘果子解饞,爬樹對她來說不是什么難事。
第二天,她就支使赭石去給她摘無花果,趁他不注意,她像松鼠一樣靈巧地攀上椰棗樹頂,用從書房里偷來的長長的卷軸套住葉柄扎住劍葉以防被割到,兩端在手腕上繞了兩圈抓緊。古埃及的莎草紙幾乎像布一樣結(jié)實,她試過,承受她的重量沒問題。
“蘇蒂,你在干什么?!”赭石一探頭看到她,嚇得目瞪口呆。
蘇蒂朝下一看,心底也是一驚。她之前并未想過,上去容易,可要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非受傷不可。
她緊緊抓著卷軸兩端,身子在半空中顫顫悠悠,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害怕。
“小心,快下來!”赭石連滾帶爬地跑來喊道。
“喂,快下來!”守衛(wèi)也發(fā)現(xiàn)了,紛紛沖過來。
開弓沒有回頭箭。蘇蒂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勇,把心一橫,腳在樹干上一蹬,葉柄隨身體重量彎了下去,她便箭也似的地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