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多年未曾進食,只靠輸營養(yǎng)液維持,消化系統(tǒng)退化的異常厲害。早上開始稍微吃了點流食,胃里反應(yīng)就很大。
子默胃不適地躺在床上,這時護士拿來了新的百合準備替換花瓶里的。她醒來這十幾天,花瓶里的百合是每天一換的,想來過去八年里也定是如此。其實她不喜歡百合,她喜歡白玫瑰。
“這個百合每天都要換嗎?”心里認定是一回事,確定又是另一回事。
“是的。每天都換的。百合花已經(jīng)陪伴您八年多了。就像它的花語一樣,祈祝平安?!弊o士邊打理著花葉邊回她。
這個護士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歲,個不高,一口江浙口音,長得蠻清秀。照顧她的時間應(yīng)該沒有八年這么久,想必是聽另一位年齡較長的護士說的吧。醒來這段日子,她發(fā)現(xiàn)照顧她的護士有兩位,醫(yī)生有一位,姓駱。每天除了他們?nèi)唬呃壤锖苌儆腥俗邉拥穆曇簟?p> 下面的話有點冒失,可不問,就要每天對著這個百合?!澳莻€……可不可以把百合換成白玫瑰?”
她一問出口,護士小姐閃了下神,吱嗚著:“這個……這個我問一下玲姐。應(yīng)該是可以的吧?”
晚上楊子謙來陪她,說江宸的父母想來看看她,問她有什么想法。
她看著父親,問道:“你覺得他們怎么樣?”
楊子謙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心里權(quán)衡了一番:“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父母不該代子女受過。你自個兒決定,見還是不見?!?p> 見不見呢?子默猶豫著。想到之前見到的江宸,想必他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兇神惡煞吧?見見也無妨。
“那就見吧?!?p> 楊子謙確定她是認真的,點頭道:“行。不過,明天我就不在場了?!?p> 不在也好,免得又生尷尬。沒過一會兒她見他出去了。聽到樓道里有講電話的聲音,大概是在通知江宸,他父母可以過來看她吧。
第二天上午,大約十點鐘的時候,子默的房門被敲起。隨即進來一對眉目慈善的老人,老太太手上還牽著一個約五六歲的小女孩。江宸緊跟在他們后面。想必這就是江宸的父母。
原本躺著輸液的子默看見他們準備坐起來,江宸的母親快步跑到床前按住她說不用起。可躺著實在不禮貌,她也別扭,最后還是在江母的參扶下坐了起來。這時,那個小女孩站在床前,轉(zhuǎn)著圓溜溜的眼珠子問她:“姐姐你生病了嗎?”
子默望著她稚嫩的面容,笑著說:“是啊。姐姐生病了。”
小女孩伸手去摸子默手背上扎著的針頭,江宸的母親意欲阻止,子默道:“沒關(guān)系。”
小女孩摸著子默扎針的地方問:“疼嗎?”
“疼,很疼很疼?!?p> “那我給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我每次打針,舅舅就給我呼呼的,呼呼我就不疼了。是不是呀,舅舅?!毙∨⒄f著仰頭看著江宸。江宸笑著回她:“嗯,呼呼就不疼了?!?p> 小女孩隨即低下頭對著子默扎針的地方吹。一股暖流襲來。小女孩呼了幾下,好像有點氣喘不過來,抬頭換完氣準備再呼,臉蛋都呼紅了,可愛極了。子默連忙制止,說已經(jīng)不疼了,不用呼了。
子默跟小女孩說話的時候,江宸看了眼桌上的花瓶,里面已經(jīng)插上了白玫瑰。
“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江宸的父親看著子默的眼神極為親切。雖然是陌生人,子默卻不覺得局促。
“還好?!?p> “你臉色看上去不好。胃口好嗎?”江宸的母親接著問。
“胃口不太好?,F(xiàn)在只能吃流食,還不能吃太多?!?p> “慢慢來,慢慢來?!苯返母赣H道。
子默間歇性地看了眼江宸。心里念著:“真不愧是一家人啊。神情竟如此同步。你們表現(xiàn)的這樣關(guān)心我,讓我怎么恨你們??!我是應(yīng)該恨你們的啊,起碼也要讓我恨一陣子吧?,F(xiàn)在這樣,根本完全恨不起來嘛!”
從剛才進來,到扶子默起來,江宸的母親就一直注意子默的腿。當(dāng)年子默受傷最嚴重的部位一個是頭,另一個就是腿。她剛才坐在床邊的時候,刻意悄悄地按了一下她的腿。隔著被子,她都能感到她腿部的僵硬。而且子默的左腿好像沒有知覺,她是用了力的,可她臉上竟沒有絲毫反應(yīng)。為了進一步確認,她問道:“感覺腿怎么樣?”
子默聽到后,看了眼自己的腿,有點難為情地支吾:“啊……”
“你換花了,白玫瑰蠻好看的。以前不知道你喜歡什么花,所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選了百合。希望百合沒有讓你不愉快?!苯芳皶r地打斷了母親的詢問。他曉得母親問子默是為的什么,也知道她是出于好意,想提前了解情況,好決定接下來怎么做??蛇@樣直接問,是很失禮的,加上子默的神情也說明她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子默悄悄吐了口氣,可算有人把她從難以啟齒的情境里解救出來了。她感激地回答江宸:“不會。百合也很好,只是我更喜歡白玫瑰?!?p> 她的左腿沒有知覺,還有左手臂有時候也跟沒有知覺一樣,她都曉得。先前醫(yī)生給她做檢查時有對她說,下肢和手臂的神經(jīng)要等過陣子她飲食正常,身體的主要肌能正常后再做判斷?,F(xiàn)在即便讓她回答,她也只能原樣重復(fù)醫(yī)生的話??伤幌胫貜?fù)醫(yī)生的話,對父親也不想。每天躺在這里,不能走,不能吃,也不能久坐,下肢還沒有知覺,每天輸液扎針時手臂有時也像死了一般,沒有什么痛感。這些身體上,生理上的變化讓她恐慌,她害怕自己以后都會是這樣。要真是這樣,還不如不要醒來。
江宸的父母在病房逗留了大約半個小時。興許大家都曉得是因為什么才會將兩家人連接在一起,所以尷尬還是免不了的。江宸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對她重復(fù)著相同的意思:有什么需要千萬不要客氣,只要我們能辦到的都會盡力去辦,別害怕,有我們在呢。子默想,過去這些年,他們是不是也是這樣不斷地在父親面前表達著歉意與誠意的呢?這樣的誠意與歉意,怎么好拒絕,可又怎么好接受?她此刻算是能感同身受點父親之前說的那句“害你躺在這里的,就是這個挺好的人”。
江宸和他的父母離開后沒多久楊子謙就來了。其實他一早就來了,只是沒有進來。他在醫(yī)院旁邊的報刊亭坐著,跟亭主聊天。自打子默住院以來,他跟醫(yī)院食堂的伙頭師傅、旁邊小賣鋪的老板娘,附近修車的師傅,便利店的收銀員,還有這個報刊亭的亭主都成了熟人。他一來,大家就知道他又來看望他那個在睡覺的女兒了。
“其實你已經(jīng)恨不起來了,對吧?”子默問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的楊子謙。
半晌沒有回音。只聽到重重的一聲嘆息。
“換作我,我也恨不起來。那樣虔誠,好像我再不好起來,他們就要虔誠到我老到我死,到他們死才會安心一樣。哇,這是多誠懇的歉意啊!多偉大的彌補??!哇!可是怎么辦呢?好想恨??!好想對著那家人破口大罵,罵他們?yōu)槭裁窗盐液Τ蛇@幅鬼樣子,好想對著那個江宸扇他一巴掌,對著他拳打腳踢,可是……可是為什么恨不起來呢,為什么呢?”子默說著說著成了哭腔,哭的傷心極了。
楊子謙靜靜地聽著她發(fā)泄,最后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就像子默說的那樣,想恨卻恨不起來,接受對方的道歉又不甘心,這樣的心結(jié)實在可惡。
可他心里又慶幸遇上的是江家這樣心地宅厚,懂得犯錯就要改過和彌補,并且有實力有財力彌補的人家。這些年要不是江家,他哪里等得來子默的蘇醒。要不是江家,他那個處在黃金地段的小賣鋪哪能風(fēng)平雨靜這么些年。他心里有本賬,都明著。就是面上不愿給人家個好臉色,仿佛一給人好臉色,就會對不起子默,就會枉為人父。
淺尾子
這段內(nèi)容是基于作者生活里的一個真實事件寫的,這種本該仇恨不喜卻又無法真的恨起來喜歡起來的的糾結(jié),真的很痛苦。。